我们在那里看见亚衲族人,就是伟人;他们是伟人的后裔。据我们看,自己就如蚱蜢一样;据他们看,我们也是如此。
《民数记》13章33节
在前面两章我们从大自然的角度讨论了人们对神迹的反对;反方的根据是,大自然这种系统不会接纳神迹。 如果我们遵循严格的逻辑顺序,我们的下一步将是考虑来自正方的反驳——即,探讨一下那个存在于造化之外的东西,若说“他有能力或有意愿创造神迹”这是否合理。 可我自己强烈倾向于放慢脚步,想先谈论一下反方的另一种观念。 这纯粹是个人情绪使然;不愿被打断的读者可以跳过这一章。 然而我知道,在我生命的某个阶段这种观念曾经重重地压在我的心头,如果其他人有过同样的经历,他们或许愿意读上一读。
我记得,曾经让我远离超自然主义的一件事,就是我对超自然主义所倡导的那种自然观非常反感。 我所热切渴望的大自然应该是“自由自在”的。那种认为大自然是由上帝创造、并会被上帝改变的想法,似乎将她的自主性洗劫一空——而那正是我心驰神往的所在。 为了自由地呼吸,我曾经希望自己最终能够在大自然中感受到那种纯粹的自由;可令人窒息的是,超自然主义竟然认为大自然是被创造的,或者被刻意“摆在那里”。 那时我曾写过一首关于日出的诗,我记得在描述了日出这个场景之后,我补充说有些人乐于相信在这一切背后有一个灵,这个灵正在与他们互动交流;但我紧接着说,那恰恰非我所期。那首诗并不出彩,大部分内容我已经忘记,但诗的结尾几句体现了我当时强烈的期盼:
“碰巧!”——让人觉得日出是被故意 “安排”或者与自己有关,那实在叫人无法忍受。 发现日出不是出于自然,而是出于某种巧妙安排,那种糟糕的心情就像是我发现自己在某个萧条无依的树篱旁看到的田鼠其实是一只上了发条的机械老鼠,被人放在那里逗我,或者(更糟糕的是)让人想起某个道德训诲。 希腊诗人发问:“如果水会塞住你的喉咙,你还能拿什么来疏通?” 我曾同样诘问:“如果大自然本身是被造的,你还能去哪里寻找天然野趣? 真正的户外又在哪里?” 发现整个树林、林间小溪、迤逦的山谷、风吹草动,都只是一种摆设的风景,只是某个舞台剧的布景,兴许那还是个带有说教性质的舞台剧——这该多么平淡,多么扫兴,简直无聊透顶!
在多年前我这种情绪就已经开始好转,但我必须声明,直到我开始研究神迹这个问题时它才被完全治愈。在写作本书的过程中,我发现自己对大自然的看法逐渐变得更加生动和具体。在开始的时候,似乎本书的内容动辄在贬低大自然的地位、拆毁她的工作;结果却正相反,让我日益感觉到如果自己稍不留心,她就会成为这本书的主角。在我看来,她从未像现在这样伟大和真实。
原因并不难发现。一个人只要是个自然主义者,对他来讲“自然”就是“一切”的代名词。可“一切”这个东西给人的感觉(除了错觉之外)非常无趣,乏善可陈。它动人心弦的时候,我们便讲述大自然的“安宁”;它惊人心魄的时候,我们便诉说大自然的残酷。由于我们错误地将她视为终极的自存之物,并且无法完全抑制人类崇拜自存之物的高贵本能,于是我们都仿佛是漂浮在大海之中,我们的心情就像波浪翻滚,我们都随着自己的心情看待大自然,紧接着便大吐苦水。但是一旦我们认识到大自然只是一种被造物,她具有自己独特的韵味或气质,一切就会变得不同。人们就不再需要左右为难、口吐怨言,因为让一团乱麻丝丝相扣的不是大自然,让一切矛盾迎刃而解的也不是大自然,而是那位远在自然之外的大主宰。人们也不用再困惑说“为何这个被称作大自然的被造物既平和又残酷”,就像在火车上与你会合的第一位男士,他可以既是一个奸猾的商人又是一个体贴的丈夫。因为大自然不是那位绝对的大主宰,她只是被造物中的一个,身上既有优点也有缺点,处处都充满了她自己的独特气质。
说上帝创造了大自然,这并不是说大自然不真实,而恰恰是在肯定她的真实。你会认为上帝的创造力不如莎士比亚或狄更斯吗?上帝所创造的大自然是精雕细琢的作品,它远远比福斯塔夫(莎士比亚剧本中的人物)或塞姆威尔(狄更斯作品中的人物)更加栩栩如生。当然,神学家们告诉我们说上帝“自由地”创造了大自然。但他们的意思是,上帝没有因任何外部需要而被迫这么做。我们绝不能消极地解释神的自由,好像神将各种零件任意粘在一起就拼凑成了大自然。上帝创造的自由就好比是诗人创作的自由一样:那种自由能够创造出独具特色的东西,和谐一致、积极向上。莎士比亚并不需要塑造福斯塔夫这个人物,但如果他这样做了,福斯塔夫一定是个胖子。上帝并不需要创造我们所处的这个大自然;他原本能够创造不同的大自然并且他可能已经那么做了。但是,既然上帝创造了目前这个大自然,那么毫无疑问,她的任何细微之处都在表达上帝所赋予她的性格。时空的不同维度、植物的枯荣交替、各种生命的和谐一致、雌与雄的结合,以及今年秋天英国赫里福德郡里每一个苹果的颜色,如果你认为这些仅仅是大量有用的零件被强行焊接在一起,那会是一个可悲的错误。所有这一切都体现了大自然的独特风格,就像是她的面部表情、她的气息、她的味道。它们都体现了大自然的品质,就像是拉丁语的每一个语调的抑扬变化都体现了拉丁风格,画家柯勒乔的每一个笔触都体现了柯勒乔的风格。
按照人类的(也可能是神的)标准,大自然既有善良的一面也有邪恶的一面。 我们基督徒相信她已经堕落了,但她的堕落和她的卓越都充盈着同样的韵味或气质,一切都不失她的性格。 福斯塔夫不像奥赛罗那样犯罪,奥赛罗的堕落与他的美德密切相关。即使佩尔蒂塔堕落了,她也不会像麦克白夫人那样坏;即使麦克白夫人没有堕落,她的善良与佩尔蒂塔的善良也完全不同。 可以说,我们在这个大自然中看到的邪恶,正是她的风格。一旦大自然堕落了,她的堕落必定是这种形式而不是另一种形式,这早就由她的性格所决定。怀孕的母亲,善念之时,会焕发出母性的荣耀,恶念之时,则滋生出寄生的恐惧。
我刚才谈到了拉丁语的拉丁风格,这种风格对讲英语的人来说比对罗马人更明显。英语的“英语风格”也一样,只有那些讲别国语言的人才能听得出来。同理,只有超自然主义者才能真正懂得大自然:你必须离她远一点,然后转身回头看,最终展现在眼前的才是真正的风景。无论多么短暂,你只有在品尝过“来自世界之外的纯净水”之后,你才能清楚地感受到大自然的水流中那种又热又咸的味道。将大自然当作上帝或“一切”,你就会失去她的全部精髓和乐趣。走出来,回头看,然后你就会看到令人瞠目结舌的景致,其中有熊、婴儿、香蕉,以及海量的原子、各种各样的兰花、橙子、癌症、金丝雀、跳蚤、大气、龙卷风、蟾蜍,等等。你怎么能将这一切当作是终极的现实?你又怎么能将这一切当作是为人间舞台剧设置的场景和道具?大自然就是她自己,对她既不要崇拜也不要蔑视,只需要去面对她、认识她。如果我们是不朽的,如果大自然注定(正如科学家告诉我们的那样)会耗尽而亡,我们将会怀念这个时而害羞时而张扬的被造物,这个妩媚的女人,这个淘气的姑娘,这个不可救药的仙女,这个冥顽不化的女巫。但神学家告诉我们,她和我们一样,要被救赎。她表现出的“虚荣”是她的病,而不是她的本质。她的性格将会被治愈,而不是被驯服(天堂禁止粗鲁),也不是被绝育。我们将来还能够认得她——我们的宿敌、朋友、玩伴和保姆,那时的她没有一丝瑕疵,完美得更像她自己。那将是一次愉快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