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名叫摩尔的巨人从里面出来。 摩尔擅长用诡辩术来蛊惑年轻的朝圣者。
约翰·班杨《天路历程》
承认上帝存在并且是大自然的创造者,这绝不意味着必定会发生神迹,甚至也不意味着可能会发生神迹。 也许,上帝是这样的一种存在,以至于行神迹违背了他自己的本性;又或者,他创造的大自然可能是一种不可添加、不可减少、不可修改的东西。 因此,人们反对神迹就有两种不同的理由:要么认为上帝的本性禁止神迹的发生,要么认为大自然的本性禁止神迹的发生。 我们先从后者开始,因为这种理由更加盛行。 我在本章中所要考虑的一些说法,在我看来是非常肤浅的——甚至可以称之为误解或者思维迷局。
先谈第一个迷局。你可能每天都会听到有人(不一定是不信上帝的人)对某个宣称为神迹的事不以为然,“不,我当然不相信那是神迹。我们知道那违反自然规律。 古人们会相信,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自然规律。可现在我们知道那在科学上是不可能的”。
我认为,这个人所说的“自然规律”是指人们所观察到的自然运行方式。 如果他的意思不止于此,他就不是我正在谈论的普通人,而是一个资深的自然主义者,我会在下一章中与他探讨。 现在有这么一个普通人,他认为,人们仅凭经验(尤其是人们精心设计的经验,我们称之为实验)就可以知道自然界中经常发生的事情,并且他认为,人们迄今的发现排除了神迹发生的可能性。 这显然是一种思维的迷局。
假如我们先承认神迹有可能会发生,人们凭经验当然可以断定发生在任何一个具体场合的事件是否是神迹。但仅凭经验,即使有长达一百万年的经验,人们也无法断定神迹是否有可能会发生。通过实验,人们可以发现大自然中经常发生的事情,即,大自然运行的规律或规则。相信神迹的人并不否认存在这样的规则,他们只是说规则可以被突然暂停。根据定义,神迹就是例外事件。规则的发现并不能告诉你,它在理由充分的情况下不会被暂停!如果一开始我们说没有规则,然后通过观察得到了规则,我们就会被经验矫正;如果我们原本以为规则是 A,然后通过观察发现它其实是 B ,我们就又会被经验纠正。对此我们并不反对:让我们现在就承认有一个规则,并且那个规则是 B。可这与“那个规则是否可以被暂停”完全是两回事!你辩解说,“但经验表明它从来没有被暂停过”。我们的回答是,“即使它以前从来没有被暂停过,这也不能证明它永远不可能被暂停。更何况,经验真的表明它从来不曾被暂停过吗?世界上到处都有人讲述自己经历过的神迹奇事。那些事也许是假的,也许是真的。但正如我在序言中指出的那样,在你对历史事件做出判断之前,你必须首先确定神迹是否可能发生,如果可能,可能性有多大”。
有人认为科学的进步已经否定了神迹的可能性。这种想法与“古人相信神迹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自然规律”这种想法同出一辙。因此你会听到人们说,“早期的基督徒相信基督是童女怀孕,但我们知道这在科学上是不可能的”。这些人似乎认为,只有生活在无知时期的愚昧人才会相信神迹,那时的人对大自然的运行如此无知以至于他们不明白神迹其实是违背自然规律的。稍微想一想你就会发现这简直是胡说八道!童贞女生子这件事就是一个特别令人震惊的例子。当约瑟夫发现他的未婚妻怀了孩子时,出于自然反应他决定休妻。为什么?因为他和所有现代妇科医生一样清楚,按照正常的自然方式,除非女性与男性同床,否则她不会怀孕。毫无疑问,关于生育的事情现代妇科医生的知识要比约瑟夫更丰富,但那些更多的知识与“处女生育是违背自然规律的” 这个重点无关,而约瑟夫显然知道这一点。无论如何,如果我们现在可以言之凿凿地说“这件事在科学上是不可能的”,约瑟夫当年也会说同样的话:这件事人尽皆知是不可能的,除非在这个特例中自然规律被超越自然的事物所颠覆或改变。当约瑟夫最终接受了他的未婚妻怀孕不是出于不贞而是出于神迹这个念头时,他就承认了神迹是与已知的自然秩序相背的东西。
所有的神迹记载都在教导同样的道理。在这些记载中,神迹在目击者中激起了恐惧和惊奇(这正是神迹这个词所暗示的),并被视为超自然力量的证据。如果人们不知道那些神迹违反了自然法则,它们又岂能暗示大自然之外存在超自然呢?除非人们认为它们不合规则,否则人们怎么会感到惊讶呢?并且,如果人们不知道规则的存在,他们又怎能判断某事不合规则呢?如果有人根本就不知道自然法则,他们就不会有神迹这个概念,即使有人在他们面前行神迹,他们也不会特别感兴趣。在你发现什么是“平常”之前,没有什么看起来是异常的。相信神迹的存在,远非是出于对自然法则的无知,只有在人们知道那些法则的情况下才有可能。我们前面已经看到,如果你从一开始就把超自然排除在外,你将见不到任何神迹。我们现在必须再补充一点,如果你不相信大自然是在按照规律运作,你同样不会见到任何神迹。如果你还没有注意到太阳总是从东方升起,那么假如某天早晨太阳从西方升起,你也不会觉得那有什么神奇之处。
科学的职责是告诉人们正常发生的事情。倘若人们见到的神迹就像正常事件一样发生,那么随着科学的进步,人们对神迹的信念将会遭遇越来越多的困难,并最终完全消失。科学正是以这种方式(而且是对人类大有裨益的方式)逐渐揭开了我们祖先曾经盲信的各种荒诞不经之事: 斯基泰亚的食人蚂蚁和鹰头飞狮,只有一只巨足的人,吸引所有过往船只的磁石岛,美人鱼和喷火龙。但人们从来没有把这些事情当成是超自然对大自然的干预;人们其实是在大自然的正常框架中将它们作为“科学话题”提出来的。因此,随着科学的进步它们后来被正确地送进了垃圾箱。神迹则是完全不同的情况。倘若有喷火龙,追捕大型猎物的猎人们会找到它们;但没有人会妄想“处女生育”或“基督在水面上行走”这样的事会再次发生。当一件事从一开始就宣称是外部事物对大自然的独特入侵时,人们对大自然了解得再多,也永远不会使那件事变得比开始时更加可信或更不可信。从这个意义上说,“日益进步的科学已经使得人们更难接受神迹”这个想法,其实只是一种思维的迷局。我们始终都知道,神迹与自然事件相反;我们还知道,如果有超自然的东西存在,神迹就有可能发生。这些才是问题的核心,并且这些丝毫不会被时间、发展、科学以及文明所改变。今天,人们相信和不相信神迹的理由与两千年前甚至一万年前也一模一样。如果约瑟夫缺乏对上帝的信心或者缺乏谦卑来体察他配偶的圣洁,他可能会像任何一个现代人一样轻易地怀疑她儿子的神迹起源;同样,任何相信上帝的现代人都可以像约瑟夫那样轻易地接受这个神迹。关于神迹是否发生,你和我可能观点不同,甚至在你读完本书之后你还是不信,但至少让我们不要胡说八道。让我们不要被关于科学进步的模糊言论所欺骗!现代科学从基因和精子的层面对生育给出了最复杂的描述,但这一丁点儿也不会减少我们以前的坚定信念,即,大自然不会让一个未与男人圆房的年轻女子怀孕。
现在谈一下第二个思维迷局。 许多人说:“古人认为地球是宇宙中最大的东西,而人类是最重要的生物,所以造物主特别偏爱人类,甚至可能为了人类的利益而打断大自然的运行;由于他们对宇宙的错误观念,他们相信神迹似乎也情有可原。 但现在人们已经认识了宇宙的真正浩瀚——我们现在已经意识到我们自己的星球甚至整个太阳系只是宇宙中的一粒沙——人们再相信神迹就显得荒唐可笑了。人类已经发现了自己有多渺小,不能再认为上帝真会为了人类的琐碎小事牵肠挂肚。”
无论这种辩词有多大价值,我们要立即声明它完全是罔顾事实。 人们并不是最近才发现宇宙的浩瀚。 托勒密在一千七百多年前就教导说,鉴于地球与恒星之间的遥远距离,整个地球必须被视为一个没有大小的点。托勒密的天文学在欧洲黑暗的中世纪被普遍接受;地球的渺小对于近代的 赫伯特·乔治·威尔斯先生或霍尔丹教授是常识,对于古代的波伊修斯、阿尔弗雷德大帝、但丁和乔叟而言也同样是常识。现代书籍说古人不知天高地厚,那只是出于无知。
真正的问题常常会出乎人们的意料。 真正的问题是,地球在体量上的微不足道这个事实,在过去大约有 15 个世纪之久一直被基督教思想家宣扬、被基督教诗人咏唱、被基督教道德家评论,他们丝毫不曾怀疑它与自己的神学相冲突,可为什么在近代它却突然被某些人确立为反对基督教的惯常伎俩,并让这些人以此为业享受辉煌的人生呢? 我现在就试着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但首先,让我们揣摩一下这个惯常伎俩是否是外强中干。
假设一名验尸医生,他检查了死者的器官之后断定死因是中毒。医生之所以能做出这种判断是因为他很清楚,倘若死者是自然死亡,他的器官必定会处于不同的状态。如果人们根据宇宙的浩瀚和地球的渺小就断定说基督教是假的,那么他们也应该很清楚,倘若基督教是真实的,那种宇宙必定是不同于现在的宇宙。但人们对那种宇宙真的了解吗?无论空间的真实面目如何,人们所能感知到的空间肯定是三维的,并且在人们的想象中这个三维空间是无边无涯的。因此,基于我们的认知能力,我们必定感觉自己好像是生活在无限空间的某个角落:无论地球大小如何,它与无限相比必定显得非常小。而这个无限的空间要么一定是空的,要么一定包含各种物体。如果它是空的,如果它只包含我们自己的太阳系,那么这个巨大的虚空肯定会被某些人当作反对上帝存在的论据。他们会问,为什么神只创造了一个斑点而将其余的空间留给虚无?另一方面,如果我们发现(实际上我们已经发现)太空中漂浮着无数的天体,那么它们一定是要么适合居住要么不适合居住。奇怪的是,无论那些天体是否适合居住,都同样会被用来反对基督教。他们一方面会说,假如宇宙中充满了人类以外的生命,上帝却对人类情有独钟以至于他“从天而降”成了人的样子来拯救世人,相信这个该是何等荒谬!另一方面,如果我们的星球真的是唯一存在有机生命的地方,他们就会认为这证明了生命在宇宙中只是偶然的产物,从而再次揭穿了我们的宗教信仰。他们对待上帝就像故事中的警察对待嫌疑人一样:他所做的一切“将被用作定罪的证据”。这种对基督教信仰的反对根本不是基于对真实宇宙的观察。他不用等到找出宇宙的真相就可以直接反对,因为无论是何种宇宙,这种反对都能自圆其说。这种“医生”不用看尸体就可以诊断出死因是中毒,因为无论器官的状态如何,他都会坚持自己那一套毒理分析。
那种让人对基督信仰无可反驳的宇宙,为何会超出人们的想象呢?原因可能是这样的。人是一个有限的生物,他凭感知能力足以知道自己的有限性;因此,在任何的宇宙观中,他都会发现自己在现实世界的渺小。人又是一个派生物,他的存在由不得他自己,而是直接取决于他的父母,并且最终要么取决于大自然,要么取决于上帝(如果上帝存在的话)。无论是上帝还是整个大自然,必须有某种独自存在或自行其事的源头,它不是自身之外其它诱因的产物,而纯粹就是它自己。在那个东西面前,无论它是什么,人一定会觉得自己作为派生物是微不足道的、无关紧要的,甚至是纯属偶然的。宗教人士幻想“万物的存在都是为了人类”,这是不可能的,不符合科学家们所发现的事实。无论那个终极的、不可解释的存在(那个自有永有之物)是上帝还是大自然,它的存在显然不是为了人类。无论是哪种观点,我们所面对的那个东西在人类出现之前就存在,并且在地球变得不再适合居住之后还会存在。尽管人类完全依赖它,但它完全独立于人类;并且,它的存在浩大无边,不会受到人类的希望和恐惧所左右。但我想,没有人会疯狂到认为人或者所有受造物能够完全占据神的心。如果我们与时空相比只是微粒,时空对于上帝来说更是微不足道。当人们思考自然万物的时候会产生困惑、恐惧、甚至是虚无的感觉;你若认为基督信仰能够将这些感觉驱散,那会是一个严重的错误。基督信仰只会加剧它们,没有这些感觉就没有宗教。许多人,在某种肤浅的基督教环境中长大,通过阅读天文学才第一次意识到大多数自然事物对人类而言是多么的缥缈无关,并且可能因此而放弃了他的宗教;但是,或许那一刻才是他第一次真正的宗教体验。
基督信仰并非让人相信万物都是为人所造,而是让人相信“神爱世人、道成肉身、并为人而死” 这个教义。人们有关宇宙尺寸的知识,包括自托勒密时代以来所获得的知识,如何影响这个教义的可信性,无论是正面的影响还是负面的影响,我都还没有看到过。
怀疑论者问:“你们怎么能相信上帝会“降临”到如此渺小的地球上呢?” 假如以下四点得到确认,我们将会被这个问题难住:(1)在除了地球以外的任何一个漂浮的天体上也存在理性的生物;(2)那些理性生物也像我们一样堕落了并且需要救赎; (3) 他们被救赎的方式必须与我们被救赎的方式相同; (4) 他们已经拒绝了这种形式的救赎。但人们对上述四种情况其实是一无所知。 宇宙可能充满了永远不需要救赎的幸福生灵;它也可能充满了已经被救赎的生灵,只是那种适合他们的救赎方式我们人类无法想象;它也可能充满了生灵并且他们与我们被救赎的方式完全相同。宇宙中也可能充满了非生命的东西,上帝对它们青睐有加而我们人类却不感兴趣。
如果有人坚持认为,像地球这么渺小的东西无论如何都太微不足道,不配得到造物主的爱!我们的回答是,没有基督徒认为我们配得主的爱。 基督为世人而死,不是因为世人真的值得基督的代赎,而是因为基督在本质上就是爱,因此大爱无疆。
毕竟,一个世界或一个生物的“重要性”或价值岂能反映在尺寸之上!假如有人说地球可能比仙女座的大星云更加重要,我们都会认为那人是胡言乱语。可是,若有人认为一个身高六尺的人一定比一个身高五尺的人更加重要,或者一匹高头大马一定比人更重要,或者人的腿一定比他的大脑更重要,我们全都会断定那人是个疯子。换句话说,这种根据大小判定重要性的做法,只有当其中一方的尺寸异常巨大时才似乎有理。这暴露了这种以大小论英雄的思想的真正根源。一种关系若是出于理性推理,它必定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假如“大小与重要性成正比”这种观念是出于我们的理性,那么大小的细微差异就会伴随着重要性的细微差异,同样,大小的巨大差异也必然伴随着重要性的巨大差异。顺此思路你就会认为,六尺高的人必定比五尺高的人更有价值,你的腿比你的大脑更重要——每个人都知道这是胡说八道。因此,我们必然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根据尺寸上的巨大差异来判断重要性这种做法,它不是出于理性,而是出于感情冲动——只有当事物的绝对尺寸超过了某个阀值,这种特殊的感情冲动才会让人产生“大者为王”的念头。
人类天生具有诗人的情怀。当一个数量非常巨大时,它不会再被人视为一个单纯的数量,而是会唤醒人们的想象力:我们现在拥有的不是单纯的数量,而是一种品质——崇高。在算术上,银河系的巨大不会比账簿上的数字更引人瞩目。正是因为如此,对于那些缺乏想象力、对崇高缺乏敬畏之心的人来说,从宇宙的大小来反对基督信仰的论点根本就是莫名其妙。其实,物质世界正是从人类这里才获得了威慑人类的力量。仰望夜空的时候,感性的人会怀着敬畏之心,而野蛮和愚蠢的人不会。当永恒宇宙的寂静让帕斯卡感到恐惧时,那种恐惧的力量是来自帕斯卡自己的伟大。巨大的星云让人感到惊恐,其实我们只是被自己的影子吓到。因为光年和地质年代都只是数字,直到人——诗人——缔造神话的人,直到他们的影子对着那些数字抒发千古感慨。作为一个基督徒,我并不是说我们不该对着那个影子颤抖,因为我相信那个影子的主人具有上帝的形象。浩瀚的大自然气势汹汹地想要颠覆我们的理性认知,但我们必须要记住,只有被人类的想象力所神化的大自然才能做到这一点。
这为前面提出的问题提供了一个可能的答案。宇宙的浩瀚在千百年来人所共知,为什么直到现代它才沦为人们反对基督教的论据呢?这该不会是因为现代人的想象力对巨大事物变得更加敏感了吧?从这个角度来看,关于大小的争论似乎可以被视为浪漫主义诗歌运动的产物。现代诗人的想象力在对伟大的颂扬上急剧增加,而在其它话题上却骤然减少。读过古诗的人都知道,光明这个主题对古代和中世纪诗人更具吸引力,而我们则对伟大这个主题青睐有加。中世纪的思想家认为,恒星一定比地球优越,因为它们看起来熠熠生辉,但事实并非如此。现代人认为银河系应该比地球更重要,因为它体量更大。这两种心思都能产生好诗,因为两者都可以让人产生丰富的联想,激发起非常美妙的情绪——或敬畏、或谦卑、或欢欣。但如果将它们用作严肃的哲学论证,就会显得极其荒唐。无神论者以人类的渺小来论证基督信仰的真假,这种做法其实正是图像式思维的一个实例,是图像式思维在二十世纪的一种特殊表现形式:我们所戏称的“低级”错误并没有消失,他们只是改变了模样。在后面的章节中我们会看到,基督徒不会采用这种思维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