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欧洲悠久的思想史,即便不是所有人却也是大多数人,至少是大多数曾经力争在历史上发声的人,都认同这样的观点:大自然是一个客观存在,但她却不是一个自我存在或独自存在,她之所以能够存在,其中另有玄机。
罗宾·乔治·柯林武德《自然观》第3章第3节
如果我们前文的论证是正确的,那么,人类的理性推理活动与大自然这个完全连锁系统之间的关系,就不会像其中的万事万物那样彼此互联。人类的理性活动会以不同的方式与大自然相连,这就像是人们对一个机器的理解,虽说它必定与那个机器相关,但这种相关与机器的各个构件之间的相关性截然不同,因为关于某个事物的知识并不是那个事物本身的组成部分。在这个意义上,当人们进行理性思考时就有一种超越自然的东西在运作。从整体上讲,我认为人的意识与人的理性这两者并不能相提并论。具体来说,快乐、痛苦、恐惧、希望、感情和心理意象,这些与理性都不在同一个层次;将它们看成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你丝毫不会觉得荒谬。我们在此需要区分的不是“精神”和“物质”,更不是“灵魂”和“身体”(这四个词都很深奥),而是理性与大自然:这两者之间的边界,不是“身外之物”终结的地方,也不是通常所讲的“自我”开始的地方,而是介于理性和所有的非理性事物之间(非理性事物包括物理自然和心理自然)。
人们在理性和大自然之间的边界上可以发现大量的流通,但都是单向的流通。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可以借助理性的能力与启发去改变大自然:当我们利用数学手段来建造桥梁时是在改变物理自然,当我们通过说理来调整自己的情绪时是在改变心理自然。相对于改变心理自然的情况,我们能更频繁、更彻底地改变物理自然,但至少这两者都是人类力所能及之事。可另一方面,大自然却完全不能让人产生理性的想法:并不是说她从来不会改变我们的思考,而是一旦她这么做了,我们的思考就不再是理性的。因为,正如我们在第2章所见到的,一连串的推理,人们一旦证明它纯粹是出于非理性的诱因,它便不再具有理性的身份。可以这么说,当大自然试图介入人类的理性思考时,她只会成功地扼杀它们。理性与大自然之间的前线战况正是如此:大自然只能靠着偷袭来消灭理性,而理性却可以明火执杖地侵入大自然去攻城略地。此时此刻,你眼前所见到的每一件东西——墙壁、天花板、家具、图书、你自己洗过的手和修剪过的指甲,都见证了理性对大自然的征服:因为如果你任由这些东西顺其自然,它们都不会是目前的状态。假如你此刻如我所愿,正对我的论证全神贯注:你的这份专注也是习惯所致,而习惯正是你混乱的自然意识被理性驯化的结果。反过来,假如你在此刻因为牙痛或焦虑而无法专心致志,那么你的意识其实正在受到自然的干扰,这种干扰不是为了让你产生新奇的想法,而是要完全终止你的理性思考。
换句话说,理性与大自然之间的关系正是有些人所说的那种不对称关系。 兄弟关系是对称关系,因为如果 A 是B 的兄弟,B 也是 A 的兄弟。父子关系是不对称关系,因为如果 A 是 B 的父亲,B 就不是 A 的父亲。 理性与大自然就是这种不对称关系:理性之于大自然,有别于大自然之于理性。
我非常清楚,那些自幼在自然主义熏陶中长大的人,当他们看到下面这幅画面时将会多么震惊。坦率来讲,在这幅画面中,大自然——至少在我们自己的星球表面——浑身上下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孔,某种不属于大自然的东西,即理性,正是通过每个小孔侵入大自然。我在此只想恳请读者,在你把这本书扔掉之前,认真考虑一下你本能上对这种画面的反感真的是出于理性,还是仅仅出于情感上或审美上的原因。我知道,现代人的心灵深处所殷切渴望的是一个浑然一体的宇宙,一个平滑如锻、密织似锦、万物平等的宇宙,在这个宇宙中,一切的一切都是同质的。朋友,其实我自己内心的渴望也不亚于你。但是,事实果真如此吗?我们可有任何确据?我们是否将人类对井然有序与和谐一致的渴望误认为是事物应该有的样式?很久以前培根就这样警告我们:“人类的理解能力原本就倾向于假定世上存在的秩序和规律要多于人类实际发现的秩序和规律。尽管有许多事物是独一无二、举世无双的,但人类却为它们虚构了平行物体、共轭物体和相关物体。所以才有‘一切天体都在完美的圆圈中运动’这种荒谬观点(《新工具论》I, 45)。” 我认为培根是对的。科学本身已经显明,现实并非像人们所预料的那样均匀有致:曾经,符合人们的预料和愿望的是牛顿原子论,可量子物理学却更接近现实。
对以上所展示的有关大自然的画面,如果你尚且可以容忍片刻,现在就让我们考虑一下那个侵犯大自然的理性。在前面的讨论中我们已经知道,人类理性的思考不是自然系统的一部分。每个人的身上都必定有一个活跃区(无论多么小)处于大自然之外或者说独立于大自然。相对于大自然来说,理性的思考能够“自行其事”或“独自存在”。当然,这并不意味着理性的思考可以“绝对地”独自存在,它虽然独立于大自然但有可能依赖于其它事物。人们的思考之所以会受到置疑,并不是因为它有所依赖,而是因为它对非理性的依赖。一个人的理性被另一个人的理性引导从而得以明白事理,这没有什么不好。所以说,每个人的理性究竟是绝对的独自存在,或者它其实是另一个人的理性所诱发的结果,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另一个人的理性也有可能依赖于第三个人的理性,你大可以放开思绪依此步步推进;只要你发现每一步都是从理性到理性,这个过程无论有多长都无所谓。只有当你被要求相信理性是源自非理性时,你才必须大声叫停,因为如果你不这么做,所有的想法便会受到置疑。因此很明显,迟早你必须要承认有一个理性是绝对的独自存在。
问题是,这样一个绝对独自存在的理性会不会是你和我?其实,就在我们意识到“独自存在”的含义的那一刻,这个问题就已经有了答案。那个绝对的“独自存在” 对自然主义者来说就是大自然,而对超自然主义者来说就是神。首先,绝对独自存在的东西必定是无始也无终;因为如果有别的东西可以使它开始存在,那么它就不是独自存在,而是借着别的东西而存在。此外,它的存在也必须持续不断:也就是说,它不能停止存在然后再重新开始。因为它一旦不再存在,它显然就无法唤醒自己,而如果有别的东西唤醒它,那它就是一个依赖者。自从我出生以来,我的理性就在逐渐增长,并且每晚总会被打断几个小时;显然,我不可能是那个既不打盹也不睡觉的自有永有的理性。然而,如果人类的任何思想是可靠的,就必须存在一个永恒的理性,并且它必定是我自己断断续续、瑕疵斑斑的理性之源头。如此说来,人类的理性并不是唯一存在的超自然实体,他们并不是凭空产生的,每个人的理性都是从超自然进入大自然,都是植根于一个永恒的、自存的理性之主,我们称之为神。每个人的理性都是那个超自然的理性之主探入大自然的先锋、箭尖、或矛头。
在此,有人可能会提出这样的疑问:“如果理性有时会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有时又会消失,那么与其说‘我’是永恒理性的产物,不如简单地说永恒理性本身偶尔会通过我的身体发挥作用,这样岂非更明智?并且这也让‘我’顺理成章地成为一个纯粹的自然之物!毕竟,一根电线不会因为曾经让电流通过就不再是电线。” 但是,在我看来,说这种话的人其实忘记了理性推理是什么。理性推理不是碰撞我们的一个物件,甚至也不是我们可以体察得到的一种感觉。人不是理性活动的承受者而是理性活动的发动者。人的每一条思路都伴随着康德所说的“我想”。传统的教义认为“我”是被神赋予了理性却又与神不同的受造物,在我看来,这比认为“我的所思所想只是神通过我在思考” 这种理论更具哲学性。后一种观点很难解释这种情况:我的思考过程虽然正确无误,但由于我获得的初始信息是错误的以致于推出了错误的结论。我就纳闷,为什么神——他想必知道真实的信息——会费力地通过一个必然会得出错误结论的人脑来思考他的一个完全理性的想法?我更不明白,如果 “我” 所有可靠的思考其实是神在思考,为什么神自己会把那些思考误认为是我的,或者说为什么神会让我把那些思考误认为是我自己的?这样看来,人类的理性思考更有可能不是神的,而只是被神所点亮。
然而,我必须赶紧插上一句,这是一本关于神迹的书,而不是一本百科全书。我不想在此畅谈基督教“人论” 的完整教义,也丝毫不愿试图夹带谈论“灵魂不朽”。最早期的基督教文献赞成“人的超自然部分在自然身体死亡之后依然存在”这个信条,但他们在对“灵魂不朽”的表述上显得漫不经心,因为他们的兴趣显然不在那里;真正让他们兴致满怀的是神如何奇妙地让“灵体合一的人”重新恢复或者说复活 。我们当然不会现在就讨论“复活” 这个话题,这要等到我们对神迹得出一些普遍性的结论之后。至于人身上那个超自然的成分,我们眼下仅仅把它当作证据来说明大自然之外还有别的东西存在。我们目前的讨论也与人类的尊严和命运无关。我们之所以对人类感兴趣,只是因为人的理性是大自然无法掩藏的小破口,它表明在大自然之外或在大自然之后另有玄机。
设想有一个池塘,表面严严地铺盖着一层绿色的浮游植物,其中还点缀着一些睡莲。 当然,美丽的睡莲可能会让你怦然心动,但你对它们的兴趣可能不止这些,你可能会从结构上推断出睡莲的下面有茎,茎一直连着底部的根。假如我们将池塘比作是大自然这个具有时空性的巨大事物,自然主义者认为池塘深不可测——无论向下探多深,除了水再无它物。 而我的观点是,某些经验上的肤浅认知并不是真相。通过理性的思考,人们会发现那些水面上的睡莲至少不是漂浮的,而是通过茎附着在底部。 所以池塘有底,并不是深不可测、永无止境。 到了足够深的地方就不再是池塘——先是泥浆、土层,然后是岩石,最后是整个地壳和地幔之火。
我的读者们可能不愿就此放弃,仍想试图挽救自然主义。 我在第1章中曾经提到,一个人既可以保持自然主义者的身份,又可以继续相信某种上帝——就是大自然孕育而出的那个宇宙意识,我们不妨称之为应急上帝。难道一位应急上帝不能满足人类的一切所需吗? 真的有必要引入一个在大自然这个连锁系统之外独行其事的超自然的神吗? (新时代的读者啊,留意你是多么激情飞扬!与一个超自然的神相比,应急上帝可能会让你感到多么安心自在,你会觉得应急上帝这个概念是多么高端、多么大气、多么招人喜欢!可应急上帝只是一个泡沫,这你马上便会看到)。
但是,这恐怕并不能挽救自然主义。显然,你的构想可能会是这个样子:当宇宙中所有的原子都建立了某种关系之后(它们迟早会建立这种关系),它们便会产生一个宇宙意识。这个宇宙意识可能会萌生一些想法,并让这些想法流进人们的大脑。但不幸的是,在这种构想之下,宇宙意识自己的想法将是非理性诱因的产物,因为依照自然主义的说法,这个宇宙意识就像人类自己的大脑一样,也只不过是毫无意识的大自然的产物;根据我们日常所用的判定准则,出自宇宙意识的想法就是不可靠的。所以,这个关于宇宙意识的构想并没有解决我们的难题,而只是把难题向后推了一步。宇宙意识若想有所作为,我们就必须把它当作开端,承认它不是整个自然系统的产物,而是基本的、原始的、独自存在的。但是,承认这样的宇宙意识,就是承认在大自然之外有一位神,他是超出万有、超越大自然的神。这虽然看起来像是自然主义的一条逃生之路,但其实它又把我们带回到了原点,即,存在一位不属于大自然的神。
我们迄今尚未指明这位神一定就是大自然的创造者。那么,是否有这种可能:神和大自然各自独立存在并且相互之间毫无瓜葛?如果你认同这样的观点,你就是一个二元论者,我认为这种二元论的观点比任何形式的自然主义都更有胆气也更加合理。又或许,你的观点与二元论还相去甚远,但我认为这种二元论其实并不正确。两个事物只是简单地共存却没有任何其它关系,这真的令人难以想象。如果我们有时意识不到这种困难,那可能是因为我们受到了图像式思维的蒙骗,以致于我们真的会虚构出两个事物在某种空间中并肩而立的画面。但是,倘若它们都处于同一个空间、同一个时间或任何一种共同的媒介中,那么它们理应都属于同一个系统(实际上就是“大自然”)。即使我们可以将那些虚构的画面从自己的脑海中完全清除,我们一旦试图将它们放在一起思考,两者就有了关系,因为在那个时刻我们自己的思维其实就是它们的共同媒介。若说两个事物可以共存却又毫无瓜葛,一个事物之外可以有完全互不相干的“它物”,对此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好在我们此时此刻似乎也毫无必要为此绞尽脑汁,因为我们已经知道了神和大自然具有某种关系;它们至少都在每个人的头脑中出现——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在人的头脑中神和大自然拥有一个共同的边界。
神和大自然在那条边界上的关系真的是极端复杂又亲密之至。我的理性——那个超自然的先锋——与我所有的自然成分(我的感觉、情感等)如此丝丝入扣地融合成为一体,以至于我单用一个 “我”字来称呼那个复合体。我之前说过,在那个边界上的关系具有不对称性。当我的大脑支配我的思维时,它只会产生混乱;但是,当我的大脑被我的理性思维支配时,我的大脑并没有失去什么,我的情绪和感觉也没有丝毫亏损。理性能够维持并加强我的自然之躯(包括心理上和生理上),而我的自然之躯一旦抵制理性,就会在毁去理性的同时也将它自己毁去。这里我用先锋这个军事术语显然不太妥当。超自然的理性并不像武器那样刺入我的血肉之躯,它更像是照亮身体的一束光或是谋求合一与发展的一个理念。我们虚构的那幅“大自然似乎正被外敌入侵”的画面完全是个错误!如果我们认真审视其中任何一个所谓的入侵事件,它看起来更像是一位国王临幸他的臣民,或者是一位驭象的人视察他的大象。大象可能会发狂,大自然可能会叛逆。但是,如果你观察大自然温顺时的样子,你几乎不可能不得出这样的结论:大自然原本就应当臣服!一切事情好像都在显明:大自然的从属地位正是她被造的目的。
我们已经看到,相信大自然创造了神,即便只是相信大自然创造了人类的思想,这都是荒谬的。我们也无法相信大自然和神是两个毫不相干的独自存在,至少这样的尝试会让我无法解释我自己究竟正在想些什么。这种二元论确实具有一定的神学吸引力,它似乎让人更容易解释有关“恶”的问题。但是,如果人们压根就不能通过可靠的思考得到二元论,它便永远无法兑现自己诱人的承诺!更何况,若想对“恶”做出解释,我认为还有更好的方式。因此,剩下的就只有相信神创论了。
神创论一经确立,神与大自然之间的关系便一清二楚,并且“两个毫不相干的存在”这个难题也迎刃而解。这也符合人们在理性与大自然之间的边界线上所观察到的情况:纵观全局,大自然似乎不是在抵抗异域的入侵者,而是在反抗合法的统治者。神创论,也许只有神创论,才能解释这样一个事实:尽管从表面上看大自然不具智能,她却是有章可循的——在宇宙最遥远的地方所发生的事情似乎也服从人类理性的推理法则。即使是“原创力”这个让所有其它理论都束手无策的东西,也可以在“神造论”中得到解释。在人类的大脑中有一样东西与原创力存在些许相似之处,那就是我们的想象力!借助想象力,人们可以产生对物体、人性、事件的大脑意象。当然,人类的想象力在两个方面与原创力不能相比。首先,我们的大脑意象只是对来自于真实世界的各种元素进行重新组合,没有人可以想象出第六种感觉或者第四种原色。其次,我们的大脑意象只存在于我们自己的意识之中——尽管我们可以将自己的大脑意象描述出来从而引导别人在他们的头脑中也构建出大致相似的意象。我们必须将创造基本元素的能力归功于神:神不仅创造了三原色和五颜六色,还创造了各种感觉器官、空间、时间、物质,并且神让他所创造的万物通过意象的形式进入他所创造的人脑。在我看来,神创论这个观念并非不可接受,比起将神和大自然视为毫不相干的两个实体的想法,神创论显然更加浅显易懂,比起“可靠的思想源于大自然“那种观点,神创论更可谓是大道至简。
对于“神是大自然的创造者”这个观点,我在此无意坚称人们可以像证明”神的存在“一样为它提供严格的证明。可在我看来,神创论具有极大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是如此之大,以至于没有任何一个以开放的心态来思索这个问题的人会非常认真地接受任何其它的观点。事实上,那些接受“有一位超自然的神”的人,很少会否认那位神就是造物主。我们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神创论,如果我们试图相信神创论之外的观点,各种难题就会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圣经在《创世记》开篇就说“起初神创造天地”;迄今为止,我还没有见过任何一种创世观能在根本上超越圣经的说法。我之所以说“根本上超越”,是因为《创世记》所记载的事——正如圣杰罗姆很久以前所评论的——是通过一位“民间诗人”之口讲述的,或者换句话说,是以民间传说的形式流传下来;而其他民族的创世传说中则充斥了荒唐可笑之事,比如,巨人被斩杀、洪水被消退的事情竟然发生在创世之前。两相比较,你很快就会发现希伯来民族传说具有明显的深度和独创性——《创世记》精准地诠释了“创世”一词的真正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