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斯妮普太太喊道,“人们胆敢住在地面上?竟然有这样的地方?”
“在我来到巨人国之前,” 蒂姆回答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住在地下。”
“来到巨人国!” 斯妮普太太喊道,“难道普天之下不都是巨人国吗?”
罗兰·奎兹《巨人国》第32章
神迹这个词,我用来表示超自然力量对大自然的干预。 除非在大自然之外存在我们可以称之为超自然的东西,否则就不可能有神迹。 有些人认为,除了大自然之外别无它物; 我称这些人为自然主义者。 其他人认为,在大自然之外还有别的东西存在;我称他们为超自然主义者。 因此,我们的首要问题是,自然主义者或超自然主义者,究竟哪一方是正确的。 这正是我们面临的第一个难题。
在自然主义者和超自然主义者开始讨论他们的意见分歧之前,他们肯定需要对大自然和超自然有一个双方都认可的定义。 但很不幸,找到这样的定义几乎是不可能的。自然主义者认为除了大自然之外别无它物,正因为如此,大自然这个词对他来说只能意味着“一切”、或者是包罗万象的“宇宙大剧”、或者是“所有存在的东西”。 如果这就是所谓的大自然,那么在大自然之外当然不会存在其它任何东西,至于自然主义与超自然主义之争人们自然也就无从谈起。 一些哲学家将大自然定义为“人们的五种感官所能感知到的东西”。 然而,这种定义也无法令人满意; 因为情绪想必应当属于“自然”之物,但人们并不能用感官来体察自己的情绪。 为了辨别自然主义者和超自然主义者之间的真正分歧,我们必须打破这种僵局,以一种更迂回的方式来处理这个难题。
我们先来考虑下面几句话。(I)那些是他的天然牙齿还是一副假牙? (2) 狗在自然状态下满身都是跳蚤。 (3) 我喜欢与大自然独处,远离开垦过的土地和钢筋水泥路。 (4) 你的情绪为何会受到如此影响?保持自然! (5) 当时亲吻她也许是个错误,但它自然而然就发生了。
从“自然”这个词在这几句话中的用法,我们很容易就会发现其中的共通之处。天然牙齿在嘴巴里生长;人们不必设计、制造或安装它们。如果没有人用肥皂水为狗洗澡,它就会处在自然状态。完全不受人工帮助或侵扰的郊外旷野,那里的植物能够在天然的土壤和气候中自由生长。自然行为是人们在不受外界影响的情况下所表现出来的行为。自然之吻是在不顾道德或不假思索的情况下亲吻对方。在上面几个例子中,自然就意味着“任其发展”或“自行其事”:自然之事,不需要你费心费力。在希腊语中,自然(Physis)与动词“成长”有关。在拉丁语中, 自然( Natura)与动词“出生”有关。自然的东西能够自行其事——自行萌芽、自行涌现、来去自如,自然的东西是先天的、与生俱来的,自然的东西是自发的、听之任之、放任自流。
自然主义者相信,大自然就是终极的主宰、万物的疆界,她是一个在宇宙间独行其事的宏大过程。在自然界中的每一个特定的事件(比如你正坐着读这本书)之所以会发生,都是因为发生了其它的事件,从全局来看,可以归因于正在不停运行的大自然这个整体事件。每个特定的事物(例如这个页面)之所以是它现在的样子,是因为其它事物都是它们现在的样子,而终极的原因就是整个大自然就是她现在的样子。所有的事物和事件都如此紧密地环环相扣,以至于没有一个可以声称自己与“宇宙大剧”毫不相关。没有一个事物可以“独自存在”,没有一个事件可以“自行其事”;或者更确切地说,每个事物是“大自然”本身整体性的“独自存在”在某个特定的时间和地点上的具体表现,每个事件也是“大自然”本身整体性的“自行其事”在某个特定的时间和地点上的具体表现(即,整个大自然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连锁事件,只有她才能自行其事)。所以,没有一个彻底的自然主义者相信自由意志:因为人类拥有自由意志,就意味着他有自行其事的能力,有能力做更多的事或不同的事,做出不属于大自然这个连锁系统的事。任何可以独自产生事件的能力,自然主义者都会加以否认。自发性、独创性、特立“独行”,这种特权只应属于那个“宇宙大剧”,就是自然主义者所称的“大自然”。
超自然主义者与自然主义者相同的地方有一点,即,他们都认为必须有某种独自存在的东西。这个东西是本源,它的存在勿需解释,因为它本身就是解释一切的基础或起点。 不同的是,超自然主义者不会将这个本源与“宇宙大剧”相提并论。 超自然主义者将事物分为两类。 属于第一类的事物——更有可能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事物——它是基本的、原始的、独自存在的。 属于第二类的事物全部都是从那个独一无二的事物派生出来的。那个基本的事物造成了所有其它事物的存在。只有那个基本的事物是独自存在,是所有其它事物存在的诱因。 如果那个独一无二的事物不再让它们存在,它们将不复存在;如果它要改变它们,它们就会被改变。
我们可以这样来描述自然主义与超自然主义这两种观点的差异:自然主义为现实提供了一幅民主制的画像,而超自然主义为现实提供了一幅君主制的画像。自然主义者认为,“独立存在”这个特权属于一个包罗万象的集体,就像民主国家的主权属于全体民众一样。超自然主义者认为这种特权只属于某些事物或者更可能是独一无二的事物而不属于其它事物——就像在真正的君主制国家,国王拥有主权而人民没有。因此,正如在民主国家中所有公民都是平等的一样,对于自然主义者来说,一件事物或事件与另一件事物或事件是同等的,因为它们都同样依赖于由所有事物所构成的整体系统。每个事物其实都只是大自然这个整体系统在某个特定的时空点上自我体现的一种方式。而超自然主义者则相信,那个原始的、独自存在的事物不仅与所有其它事物处于不同的阶层,而且比所有其它事物都更加重要。
在此,有人可能会置疑,超自然主义难不成是起源于人们运用君主制社会的结构来解读宇宙? 可如果你有此疑问,我们当然可以有同样的理由置疑说,自然主义的产生是源于人们用现代民主国家的结构去解读宇宙。因此,这两种怀疑论可以相互抵消,并且它们也无助于我们决定哪种主义更有可能是正确的。 但它们确实提醒我们,超自然主义这种观念具有君主制时代的特征——即便超自然主义是错误的,四百年前的广大民众也会不假思索地相信它;同样,自然主义具有民主主义时代的标记——即便自然主义是错误的,今天的广大民众也会不假思索地相信它。
每个人应当已经意识到,超自然主义者所相信的那个唯一的自存之物(或一小撮自存之物)就是人们所说的上帝(或者众神)。 在本书的剩余部分,我建议我们只讨论相信独一上帝的那种超自然主义, 部分原因是我的大多数读者目前不太可能纠结于多神论这个问题,另一部分原因是那些多神论者其实很少将他们的神视为自存者和宇宙的创造者。 严格来说,希腊诸神并不是我所说的超自然存在;它们是从包罗万象的自然界孕育而出并且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我们现在来谈一下自然主义和超自然主义两者之间的一个重要区别。但首先要知道,这个区别并不完全等同于相信神和不相信神之间的区别。自然主义在不危及自身的情况下可以承认某种上帝。自然主义者声称人类的思想是从人类的身体产生;同样,他也可以宣称大自然这个巨大的联锁事件在某种环境下可能会产生一位上帝——伟大的宇宙意识——它是从大自然衍生而来并且内住其中。 自然主义者不会反对这样的上帝,因为这样的上帝不会处于大自然这个系统之外,不会“独自”存在。自然主义者依然认为“宇宙大剧”才是本源,而这样的上帝,即使他冠绝群伦,也只不过是宇宙大剧所包容的事物之一。认为上帝处于大自然之外并且是大自然的创造者,这才是自然主义所不能接受的。
虽然自然主义者和超自然主义者对自然一词有不同的理解,我们现在已经足以阐明两者的区别。自然主义者相信,有一个宏大的演化过程,宇宙间除了它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独自”存在;所谓的特定事物和事件,它们只是那个宏大过程被人们解构而成的零零碎碎,或者说是那个宏大过程在给定的时间和给定的地点所呈现出的形态。这个单一的整体存在被自然主义者称为大自然。 超自然主义者则相信,有一个“独自”存在的肇始者,是他创立了宇宙,并让充满其中的万事万物环环相扣、有序发展。 这个宇宙以及其中所充满的,被超自然主义者称为大自然;它可能是那个肇始者的唯一作品,也可能不是。除了我们称之为大自然的这个系统之外,可能还存在其它的系统。
从后一种意义来说,可能存在“多个大自然”。这个概念与人们通常所说的“多元世界”迥然不同(多元世界是指疏离散布于同一时空中的不同太阳系、不同银河系,或者说“孤立小宇宙”)。这些世界,无论相距多么遥远,都与我们的太阳同属一个大自然:它们都通过空间关系、时间关系、以及因果关系紧密相连。我们之所以称其为一个大自然,是因为它们在同一个系统内部相互关联。而对于“多个大自然”这种情况,其它的大自然可能根本就不具有时空性;即或其中存在另一个具有时空性的大自然,那里的时空也不会与我们这个大自然的时空存在任何关系。正是由于它们的互不连续、互不相关,我们才有理由称它们为不同的大自然。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不同的大自然之间绝对没有任何关系:至少它们都源自于那个唯一的超自然源头。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就像是同一个作家写出的多部作品:两部小说虽然出自同一个作家的手笔,但一部小说中的事件与另一部小说中的事件全然无关。在《匹克威克外传》中匹克威克先生所说的话绝不会被《马丁·朱泽尔维特》中的甘普夫人听到;若想发掘两者之间的关系,你必须有本领钻进作者的思路里。同样,发生在某个大自然中的事件“通常”也不会与任何其它大自然中的事件发生交叉。我之所以在这里用了“通常”两字,是考虑到两个自然系统的独立性。在此我们必须用“通常”加以限定,因为我们其实并不肯定上帝不会让两个大自然在某个特定点上发生局部接触;也就是说,上帝可能会允许发生在一个大自然中的某个特定事件在另一个大自然中产生结果。在这种情况下,两个大自然会在某些点上出现部分联锁,但这并不会将两个大自然合二为一,因为它们仍然缺乏构成单个大自然的完全联锁关系,并且这种异常的联锁并非来自于任何一个系统,而是来自于将它们撮合在一起的上帝之手。如果发生这种情况,两个大自然中的任何一方对于另一方来讲都是“超自然的存在”,并且两个大自然发生接触这件事本身其实是一种更强意义上的超自然事件——不仅仅是超越这两个相互接触的大自然中的任何一个,更是超越每一个大自然。这种将两个大自然撮合在一起的神圣作为,算得上是神迹的一种。另一种神迹则是神对一个大自然的直接“干预”。
行文至此,上面所讲的都只是纯理论的思考。超自然主义尚不能让人得出“神迹确实会发生”这个结论。其实,上帝(肇始者)可能永远不会干涉他所创造的大自然。倘若他创造了多个大自然,他也可能永远不会让它们相互接触。这个问题尚需进一步探讨。
本章小结。一方面,如果我们认定大自然不是唯一的存在,那么我们就不能断言说大自然不会发生神迹。大自然之外还有别的东西,我们还不知道它们会不会闯入。大自然之门可能是紧锁着,也可能只是虚掩着。但另一方面,假如自然主义是正确的,那么我们确实能断言说神迹是不可能的: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从外部进入大自然,因为大自然就是一切,除此之外别无它物。毫无疑问,人们出于无知可能会将某些事件的发生误认为是神迹,但它们也许就像最司空见惯的事情一样,其实只是整个自然系统运转的必然结果。
因此,下面我们必须首先在自然主义和超自然主义之间做一个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