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悲思恸》(9) 纸牌屋的坍塌

《含悲思恸》(9) 纸牌屋的坍塌

我并非一直都在想着卿。在我工作以及与人交谈的时候,这不现实。然而,不想卿的时候也许是我最糟糕的时刻,因为虽然暂时忘却缘由,却依然有一种朦胧的怅然若失的感觉会弥漫开来,好像有什么事出了岔错。这就像在有些梦境中,虽然没有任何可怕的事发生——如果你在吃早饭时把梦说给人听,一定不会有人大惊小怪——但是,整个梦的氛围和感觉却会让你失魂落魄。我现在的感觉就是这样。我看见花楸果开始变红了,却一时又想不起来,到底为什么它会令我心情特别低沉。我听到钟声,却发觉某种以前一直存在的音质如今荡然无存。这世界怎么了?为何变得如此平淡、破落、衰败不堪?直到此时,我才猛然想起缘由。

这恰是我所怕的事情之一。那午夜惊狂时刻的剧痛,依照自然规律,势必将逐渐平息。但随后呢?难道就是现在这种冷漠,这种毫无生气?是否终有那样的时刻,我甚至将不再追问这世界为什么看起来像一条寒酸的大街,因为鄙陋在我已经成为常态?是否我悲伤的感觉终会衰减,变作百无聊赖,伴随着轻微的恶心?

感觉,感觉,感觉。且容我转入思考模式。从理性层面,卿的死给我的宇宙观带来哪些新的元素呢?它提供了什么根据,让我对自己的信仰产生怀疑?死人,甚至更糟的事,天天都在发生,这是我早就知道的,我应该声明这些以前都在我的考虑之内。我已被警告过,我也警告过自己,不要追求属世的欢乐。而且,神给我们的应许也包括苦难,这原是整套计划的一部分。我们甚至已被告知:「哀恸的人有福了」,这我从前也接受。凡是我所接受的,没有一件不是经过深思熟虑。当然,有一点不同:现在事情临到自己身上,而非别人;成了事实,而非假想。这点,的确不同;可是就这点差别,应该对一个心智健全的人造成如此大的影响吗?不,这不会动摇一个人的信仰,如果他对神的信心是真实的信心,他对别人的愁苦是真实的关怀。其中道理相当明显。我的房子之所以一击即塌,是因为它是一个纸牌屋——纸片拼装的的房子。我那曾“把诸多事情考虑在内”的信心并非真实的信心,而是凭空想象。只是“将别人的感受考虑在内”的同情,也不是真正的同情。如果我以前真心关怀世人的愁苦(我原以为是),当自己的愁苦临到时,我便不该崩溃如斯。一直以来,我都是怀着虚假的信心,用无关痛痒的筹码下注,上面装模作样地标着「疾病」、「疼痛」、「死亡」、和「孤独」。我原本以为自己相信”一条绳子“足够结实,直到有一刻它将独自承载我的体重;就在这个生死时刻,我才发现自己并不真正信它。

玩桥牌的人告诉我,游戏中一定要多少用点钱,否则,没人会认真打牌。的确是这么一回事。倘若赌注不够大,你叫牌时——有神或无神,神是良善的或是宇宙的虐待狂,有永生或是皆虚空——就不可能当真。而且,你永远不可能发现事情有多重要,直到赌注被抬高到离谱;直到你发现,自己赌上的不是微不足道的筹码或六便士,而是你在世上所拥有的一切。少一点儿就不足以撼醒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沉浸在纯粹的逻辑性思维和纯粹的理性化信仰中的人。他必须被痛痛地击打才能清醒过来。只有煎熬才能够带出真理,也只有在煎熬之下,他自己才能发现真理。

而我一定得承认——卿若在,也只需简单几个回合就会逼我承认——倘若我的信仰果真是一个纸牌屋,那它愈早被拆毀,愈好。而且只有苦难才能作成这事。如此一来,前面的假设——说神是宇宙的虐待狂或永存的活物解剖者——都变成无稽之谈了。

刚才的言辞,是不是显明了我的无可救药?当我的梦被现实粉成碎片,余震之时,垂头丧气,既而咆哮,然后又耐心地、愚蠢地把它重新拼凑起来?而且一直如此循环往复?无论纸牌屋塌了多少回,我总会把它重新搭盖?此刻,我是不是正在搭盖又一个纸牌屋?

的确,那将被我称为「重建的信心」,如果建立起来的话,结果也极有可能被证明是又一栋纸牌屋。不过,对此我目前尚无法知晓,需要等到下一个打击袭来——譬如,我的身体也被诊断得了绝症,或战争爆发了,或我在工作上出了严重的差错,毁了自己。

不过,这里有两个问题,从哪一层意义看,这是一栋纸牌屋呢?因为我所信的那些想法本身只是一场梦(或者说它们只不过出现在我的梦中)?至于我的那些想法,凭什么我一个星期前的想法要比此刻几经推敲之后的想法更可信呢?现在的我,整体而言,肯定要比一个星期前更清醒。为什么一个头脑恍惚的人——我说过,脑部象受到震荡——在绝望中的想象会特别可靠?

是因为在那些绝望中的想象里,没有痴心妄想的成分吗?或者是因为它们糟糕透顶,所以更可能是真的?可是,有好梦成真的时候,也有恶梦得逞的时候啊。那些绝望中的想象难道不令人讨厌吗?不,我一度还蛮喜欢的。即使现在,我甚至还有点不太情愿接受与之相反的思想。所有那些有关宇宙虐待狂的讲论,与其说是思想的表达,倒不如说是恨。从中,我尝到了在极端痛苦中的人所能尝到的唯一乐趣——反击的乐趣。其实,那些讲论就是市井间常可听闻的粗鲁话:「让神听听我怎么怼他!」当然,像所有刻毒伤人的词汇一样,「我怎么怼他」并不意味着「我所怼的」是真的。重点在于,我所怼的是否最能激怒他(和他的崇拜者)。这类的话说出来总是给人一种快感。「一吐为快」,也是图个一时痛快!

1 Comment

  1. 马春杨

    重建纸牌屋,重建信心,不知多少次才能坚实,不再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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