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孩子们谈话时不能提到卿。但凡一开口,他们的脸上就立刻流露出一种表情,不是悲伤、不是爱、不是害怕,也不是同情,而是尴尬——人际关系中的大杀器。那表情,就好像我正在做一件唐突失礼的事,渴望我能够知耻而止,莫要絮絮叨叨。记得以前父亲提起刚刚过世的母亲的时候,我也有过同样的反应。所以我不怪他们,毕竟还是孩子。
有时我会想,羞耻心——那令人尴尬,极端无趣的羞耻心,就像人们身上的恶习一样,会生生阻止我们做出善意的行为,或享受率真的快乐。看来,这个论断不仅仅适用于孩子们。
或许孩子们的尴尬是对的?这本笔记簿被我一遍又一遍地记上絮絮叨叨的涂鸦,卿自己会怎么想呢?这些随笔会不会是病态的?我曾读过这样的句子:「我躺在床上,牙痛得彻夜难眠,满脑子尽是想着牙痛和失眠。」人生哲理呀!可以这么说,每一个苦难,它本身的影子或对它的反思,也包涵在这个苦难之中——换句话说,你不只是受苦,你的苦还包括“必须不停地反思你正在受苦”这一事实。我不只在悲伤中熬过无尽的每一天,还要每天“回味着自己要在悲伤中熬过每一天。“ 这些反思式的涂鸦是否只会使悲恸愈加恶化?是否只会让自己的思绪像踩水车一样单调,绕着同一个主题不停打转?但是,我现在又能做什么呢?我必须用药疗伤啊,而阅读的药效又不够强劲。把我对伊的思念全部写下来(全部?不,千分之一而已),我认为这样可能会稍稍让自己好受一点。如果卿在听,这就是我为自己写随笔所作的辩护。然而,十有八九,伊会从我的辩词中看出漏洞来。
尴尬的也不仅仅是孩子们,我发现每个遇见我的人都遇到了尴尬——丧亲的副产品真的好奇怪。在工作单位,在社交场所,在大街小巷,熟人向我迎面走来的时候,他们好像都在暗自捉摸着是否需要「安慰我几句」。被安慰,或者不被安慰,那种感觉都让我厌烦。有些人干脆躲为上策。已经有一个星期了吧,R故意避开不见我。而我认为最好的应对方式,当属那些有教养的年轻人;这些男孩子们走近我,仿佛走近牙医,先是满睑通红,既而草草应付一下,旋即相当有礼貌地溜到远远的柜台边;留下斯人独憔悴。也许,丧亲的人就是应该被特别隔离起来,像对待麻疯病患者一样。
对有些人而言,我远比尴尬更糟糕,我就是死亡的化身啊!每当接着一对恩爱佳偶的眼神,我就会生发出一种感觉,他俩必定都在暗自思量:「我们伉俪,总有一人,终有一天,也会如此。」
作者的洞察力真强大,能准确的感知周围人的心境和自己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