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悲思恸》(14) 螺旋梯的方向

《含悲思恸》(14) 螺旋梯的方向

我想,还存在一个困扰。我们并非真心希望悲伤(尤其是初期那种极度的悲恸)一直延续下去,这没人受得了。其实,我们想要的是另外一种东西,只因为在其中悲伤是一个反覆出现的症状,以致于我们不假思索地把它与悲伤混为一谈。前晚我写道,丧偶并非婚姻生活的终断,而就像蜜月一样,只是其中的一个正常阶段。我们所真心希望的,是完好、忠实地度过丧偶这一阶段,将婚姻生活继续下去。我们之所以把悲伤当作是丧偶所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是因为这个阶段的确会让人心痛(绝对会的)。在丧偶这个阶段,我们自然不愿为了逃避痛苦而轻言离弃,这等于叫死者死两次。夫妻曾为一体,现在既已被切割为二,我们自然也不愿佯装它仍是完好的整体。所以,我们依然会心痛,恰是因为我们的婚姻仍在,我们的爱尚未止息。然而,我们绝对不是——如果我们真的了解自己——为了心痛而心痛。其实,只要婚约尚存,愈不悲伤,愈好。在生、死之婚约里,愈多喜乐,愈好。

这种“愈好”体现在许多方面。我发现,激越无度的悲恸非但不能让我们与死者联结,反而会切断彼此。这是愈来愈清楚的事。就在那些我最不悲伤的时刻——譬如早上洗澡的时候——十足真实的伊会忽然浮现在心里,带有伊十分鲜明的气质。这绝不是在我心情最糟糕的时刻,那完全被我的悲苦转化后的形象——比例失衡、凄凄惨惨、不苟言笑。恰恰相反,神清气爽,妙不可言!

依稀记得——虽然此刻我无法摘引——各种民间歌谣和传说里,死者总是告诉生者说,哀悼对他们不好,因而恳求生者停止哀哭。这里边的道理或许比我所能想到的更深奥。果真如此,我们祖父辈的作法简直离谱之极。想象一下那些(有时是一辈子)哀悼规矩:扫墓、守忌日、将空下来的卧室依死者的习惯保持原样;要么完全不提死者,要么总用特别的声调提起;更有甚者(像维多利亚女王一样)每晚摆出死者的衣服一起用餐——简直象制作的木乃卿。所有这一切,只会加强死者已死的事实。

或许,这正是那些规矩(无意中)的目的。其中可能含有极其原始的因素:冷酷的心灵最在意的一件事,就是让死者彻底死去,确保他们不再悄悄溜回尘世。不计一切代价,让死者「呆在那儿别动」。这些规矩的确强调了死者已死的事实。这样的结果,也许正如祭祀者所信的,并非不能被人接受,这正是有些人乐于接受的。

不过,我实在无意论断祭祀人士的做法,一切纯属臆测,最好少费口舌。至于我自己,计划已经很明确。我将尽可能常常思念伊——怀着喜乐之心,甚至用笑声作为开场白。我愈少悲哀,便愈能与伊亲近。

这个计划听起来好极了!不幸的是,它难以实施。今夜,新的悲伤如地狱一般再次洞开了;狂乱的话语、苦毒的怨恨、胃里的翻滚、梦魇似的虚空、如泉的泪水。对悲伤中的人,没什么可以「呆在那儿别动」。一个状态,你刚刚挣脱出来,它又会再次出现;不断地,周而复始,一切都在循环往复。天啊,我是否正在绕著同一个圈子打转?我可敢奢望自己在爬一道螺旋梯?若是螺旋梯,我正在爬着向上?还是爬着向下?

有多少次,那庞大的虚空乍然来袭,将惊涛骇浪掀起?每一次惊骇,都象是崭新的经历,让我感叹不已:「直到这一刻,我才突然明白自己丧亲之所失!」这样的惊骇会不会是一直如此?一次又一次,同一条腿被截掉;一遍又一遍,那刀子刚刚切入肌肤的感觉,被重新唤起。

人们说:“懦夫(在未死之前已)身历多次死亡的恐怖。” 有爱的人亦然。想一想普罗米修斯吧!他每天长回原样的新肝,岂不每天都被那只恶鹰所啄食?

1 Comment

  1. 马春杨

    作者已经期望和尝试“愈好”, 悲痛虽然反反复复的出现,期待螺旋上升,慢慢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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