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迹思辨》第13章:至尊大神迹

《神迹思辨》第13章:至尊大神迹

太阳背后有一束亮光,它比阳光更强,它能刺透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查尔斯·威廉姆斯《夏日之星》

基督教宣扬的核心神迹是道成肉身,即,真神成了真人。相对于道成肉身来说, 其它的神迹只不过是它的前奏,烘托,或者尾声。每个自然事件都是大自然的整体性质在某个具体时间、具体地点的呈现;同样,每个具体的基督神迹也是在某个具体时间、具体地点将道成肉身的性质和意义呈现出来。在基督教中,神迹绝不是一些零星散布在历史上的随机事件。这些事件并不是超自然对大自然发起的零星袭击,它们其实都与道成肉身有关,都属于同一个精心策划的入侵行动,其目的就是为了彻底地征服并占领大自然。因此,对某个具体神迹的适配性或者说可信性的衡量标准,就在于它与道成肉身的关系。离开了道成肉身这个大神迹去讨论其它的神迹必定是白费力气。

至于大神迹本身的适配性或可信性,我们显然不能用上述标准来衡量。让我们在此坦白承认,要找到一个标准来衡量大神迹的适配性,这确实困难重重。倘若道成肉身这件事确实发生过,那么这一定是地球历史上的核心事件,是整个历史的主题。由于这件事只发生过一次,依照休谟的标准,它绝不可能发生。可是,整个地球的历史也只是发生过一次,如此说来地球的历史也不可信喽?!所以,不仅基督徒面临着评估道成肉身的可能性这个难题,无神论者也面临着类似的难题,即,大自然的存在是否具有内在的可能性。因此,无神论者知难而退,他们更愿意从历史的角度对道成肉身这件事进行探讨,而不愿从哲学上阐明它发生的可能性。然而,从历史的角度来解释耶稣的生平、言论及其影响,若想做得比基督徒的解释更简明易懂,其难度非常大。一方面耶稣的道德训诲确实博大精深,可另一方面耶稣的神学教导又盛气凌人,若他不是真神就真可谓是狂妄自大。对这两方面的矛盾人们历来是争论不休。基督教外人士从历史的角度提出了一个又一个假设,不断给人带来大量的困惑。昨天他们要人相信,整个基督信仰起源于生生不息的农耕神话以及神秘宗教,耶稣这个虚构的历史人物全是后人的捏造;今天他们又要人相信,历史上的耶稣只是个凡夫俗子,所有的基督教神学成分其实都是后人逐渐添加进去的。诸如此类的历史探讨不在本书考虑之列,我只打算对道成肉身进行哲学思考。

现在,让我们假定自己还不知道历史上确实已经发生过道成肉身这件事。由于这个神迹事件处于基督教义的核心位置,我们的处境与下面的情况非常类似。假设我们拥有一部残缺不全的小说或者交响乐谱,有人拿来最近才发现的一部分手稿对我们说:“这正是你缺少的那一部分,这个小说的整个故事情节就是在这一章达到高潮(或者这正是交响乐谱的主旋律)。” 这时,我们就会按照那个人所说的将新发现的那一部分置于作品的中心位置,看它是否真的能够融合所有已知的部分,或者看它是否真的能够整合所有的声部。唯如此我们才不至于出大错。如果新发现的那一部分是伪造的,不管它第一眼看上去多么引人注目,随着我们查验的深入,我们会发现它愈来愈难与作品的其它部分融为一体。可是,如果新发现的那一部分是真品,那么我们每次聆听整个交响乐或者每次阅读整部小说的时候,我们会发现它不仅自己适得其所,它与其它部分更是珠联璧合,能让人悟出整部作品中每个细节的意义,而这些意义我们在读残缺作品的时候都未曾想到。即使新发现的那个核心章节或者主旋律本身晦涩难懂,如果它能够不断地移除我们理解其它部分的障碍,我们仍然会认为它是真品。对于道成肉身这个教义,我们也必须采用这种判定方法。当然,我们现在面对的不是一部小说或交响乐,而是我们杂乱无章的知识。道成肉身这个神迹的可信性就归结为:如果我们接受了它,它能在多大程度上照亮或者整合我们杂乱无章的知识。至于我们能否完全明白道成肉身这个大神迹的奥秘,反而显得不太重要。人们相信在夏天午时有烈日当空,并不是因为我们能清楚地看见太阳(事实上我们不能那么做),而是因为我们眼前的一切都被太阳照亮。

要想探讨道成肉身这个教义,人们面临的首道难关正是它的核心诉求,即,神成了人。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自有永有的圣灵,那个一切真相的本源,竟能同一个血肉之躯联合成为人的样子,这该如何理解?通过前面的讨论我们已经知道,每个人其实都由两部分组成,其一是超自然的受造之灵(即,超自然的理性行为的执行者),其二是自然之躯,这个灵与肉的复合体结合得如此紧密,以至于它用“我”或“鄙人”来称呼自己。若非我们已有这样的心理准备,“神成了人” 这句话将会是一块要命的绊脚石。当然,我并不是在暗示说,“道成肉身”的过程与人的被造过程一模一样。一个普通人是一个属乎超自然的被造物(即,受造之灵)与一个属乎大自然的被造物(即,人体)相结合;而耶稣则是超自然的造物主自己取了人的样式。我认为,人们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那位道成肉身的神会以何种方式思考,这也是这个教义令人无法完全理解的地方。但是,超自然之物屈尊进入自然之物,这个观念显然并不难理解,我们至少可以在每个人的身上一窥端倪。人体中的一切自然之物(包括生化反应、出于本能的感情、冲动以及感知能力)竟然可以成为理性思维的媒介使得人们可以理解各种基要关系、成为道德意志的媒介使得人们可以遵守约束世人的行为规范!若非我们已经切身体验到作为理智动物的感觉,对于超自然之物进入自然之物这件事,我们不仅无法想象,更是难以刻画!从一个天文学家脑部组织的原子运动,到他意识到在天王星之外定然存在一颗尚未被人发现的行星,这两者之间的差距已经是如此巨大,更何况是道成肉身这个奥秘,又岂能用惊诧两字来形容!我们的确无法理解圣灵是如何安居在人子耶稣的受造之灵里面,但我们同样也无法理解人子耶稣的受造之灵,或者说任何一个凡夫俗子的受造之灵,是如何安居在他的肉身之中。如果这个教义所言不虚,我们就应该能够明白,人类自身这个灵与肉的复合体并不象它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盖世无双,而是依稀有道成肉身的影子,是同一个主旋律发出的微声。我们也应该能够明白,如果圣灵可以降格进入人子耶稣的受造之灵,人的受造之灵同样可以降格进入自然之躯,我们的理性可以降格融入我们的感性与激情,如果(品德高尚的)成年人能够放下长者之尊与孩子们产生共情,如果人类能够垂怜关爱动物,那么世上万物就会融洽相处,我们活在其中的这个现实世界(包括大自然和超自然)就会比我们想象的要更加丰富多彩、更加美妙和谐。在此,我们发现了一个全新的基本原则:真正的高等事物能够降为低等,真正的伟大能够包容渺小。三维物体可以体现许多平面几何的性质,但二维图形绝不能体现立体几何的性质;有机物具有许多无机属性,但无机物绝不会具有有机属性;法国哲学家蒙田可以装作猫的样子与他的猫相处,而他的猫却不曾与蒙田讨论哲学问题。高等事物化作低等事物的例子俯拾皆是,拥有这种能力几乎就是检验高等事物的一个标准。

基督教中的神是降而复升。神从唯一绝对者的至高之处降临,进入时空之中,进入人类世界;这还不够,倘若胚胎学家说的没错,神甚至屈尊进入子宫里面,重演人类生命在远古时期的初始阶段,神更是降卑到底,直达他亲手创造的大自然的源头与开端。然而,神降卑是为了重新上腾,并且要带着整个堕落的世界与他一起上腾。你可以想象这样一幅画面,一个体格健壮的人正一点一点地屈身弯腰将自己置于某个巨大的重物之下。为了移动重物他必须那样屈身,他必须先让自己几乎完全压在整个重物之下,才能惊人地直起腰杆,让扛在肩上的重物随着自己的步伐晃动着向前。你也可以想象一个潜水员,衣服脱得精光,一闪之间腾空而下,水花四溅之后就没入水面,急速穿过碧绿的暖水层进入漆黑冰冷的深水区,忍着愈来愈重的水压,直到一片死寂、布满淤泥和陈腐之物的水底;此后,他开始回升,逐渐见到颜色和光线,就在肺部几欲炸裂的时刻突然冲破水面,兀自滴水的手中紧紧握着的,正是他潜到水底要寻找的那件宝贝。刚才宝贝躺在漆黑的水底时黯淡无光,他也失去了自己的本色;现在重见天日,他与那件宝贝一起恢复了各自的光彩。

任何人对 “降而复升”这种方式都不陌生,它其实在自然界中随处可见。它是所有植物延续生命的方式。一种植物,它必须将自己凝聚成为一粒干硬的种子,就像死了一般,然后种子必须落入泥土中才能萌发出新的生命。降而复升也是所有动物繁衍后代的方式。成熟健康的雌雄动物分别产生卵子和精子,两者在幽暗的子宫中结合成为生命,这种生命形态此时还无法与它的最终形态相提并论;接着,这种生命形态逐渐上升成为健全的胚胎,出生成为一个活泼健康的幼崽,最后发育成熟。降而复升也是人类道德与感情生活的发展方式。人们单纯、天然的欲望最初必须要遭到彻底的否定,或者经历痛彻心扉的雕琢,才能最终升华成为健全的品格——此时你周遭的一切都依然如故,但你的境界已经不再一样。死而重生,降而复升,这是一条基本原则。一旦过了“死”这个瓶颈,一旦学会甘心处卑贱,前方几乎总是“生”机一片。

死而重生这个原则在道成肉身中得到更加鲜明的彰显。死而重生之所以会出现在自然界,是因为它原本就是神的行事方式。刚才我所提到的所有实例,其实都是“道成肉身”这个主旋律转化而成的音乐小调。请读者注意,我现在并不是在谈论基督的被钉十架与死后复活,这两件事只是整个道成肉身这个过程(真正的“死而重生”)的高潮部分。神为了清理他创造大工的底部渣滓与污泥,甘愿降而复升;这种降格之举是如此巨大,他从如此华美的树冠落入如此黑暗冰冷的土壤里,世上任何一粒种子的经历都不能用来形容其万一。

如此说来,我们对自然现实最深刻的认识,竟然那么快就能与道成肉身这个教义融合在一起,这不由得让人生出新的怀疑:两者如此般配,这是否过于天衣无缝?该不会是人们从其它地方,尤其是从农作物年复一年的死生交替中,见到了 “死而重生” 这种方式,然后才构想出道成肉身这个教义吧?因为春播秋收这种年度大戏(对部落的生存至关重要)几乎就是许多民间崇拜公认的主旋律,其中的神祗(比如,希腊神话中的植物之神阿多尼斯,古埃及神话中的农业之神奥西里斯,或者诸如此类)几乎明摆着就是农作物的拟人化,是一个每年都会死后复活的“五谷之神”。基督该不会是又一个五谷之神吧?

这便将我们引到了基督信仰的最离奇之处。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刚才描述的那种观点倒也不假。从某个角度来看,基督与阿多尼斯、奥西里斯并无二致(当然,两者有天壤之别——没人知道阿多尼斯和奥西里斯生于何时何地,而人们大致可以推算出基督是在哪一年死于哪一个罗马长官之手;但让我们暂不考虑这个事实)。这正是令人费解的地方。如果基督信仰与上面那些崇拜五谷之神的宗教类似,为什么新约很少提及种子落入地里的比喻(如果我没有记错,只出现了两次)?各种五谷崇拜非常流行也令人尊重,如果初代的基督徒教师们所宣扬的正是一种五谷崇拜,他们是出于什么动机要掩盖这个事实?他们给人的感觉,更像是他们压根就不知道基督与五谷崇拜是如此接近:与此相关的资源那么丰富,他们随时可以信手拈来,可他们却完全无视这种联想与联系。如果说他们严禁这种联系是因为他们是犹太人,这只会让谜团以新的面孔出现:唯独犹太民族的“舍生之神”复活之后又升到无与伦比的属灵之巅,这为什么恰好发生在几乎是世上唯一一个对外邦舍生之神的说法鲜有所闻的民族身上?当我本人第一次认真地阅读新约圣经的时候,我对“死而重生”这种方式极度期待,充满遐想、充满诗意地渴望着与一位五谷之神相见,却发现基督教经卷对五谷崇拜几乎完全不提,这令我既失望又困惑。圣经中倒有一处比较接近:一位“舍生之神”——应当是“历史上”唯一一位舍生之神——手中拿着饼(小麦面饼)说“这是我的身体”。如果要在基督与农作物的年度大戏之间建立联系的话,这里无疑是最合适的地方(即使不在这里,至少也应当出现在早期基督徒对这段经文的注释中,以及此后日渐增长的研经资料中)。可是,没有。只有我想到了这层联系。没有任何迹象显明,门徒们和人子耶稣自己也有此联想,几乎就好像耶稣并没有意识到他自己在说些什么。

圣经告诉我们的其实是这样一个人,他貌似“扮演”了舍生之神的角色,可他的思想言谈又与五谷崇拜所说的舍生之神毫不相干。各种大自然宗教都在宣扬的死生交替,在人类历史上似乎真的发生过一次,而那个民族竟然对“自然宗教中的死生交替之说”一无所知!这就像你遇见了一条海蛇却发现它自己并不相信海蛇的存在;又好像是一位历史人物,他做过所有兰斯洛特爵士(亚瑟王圆桌武士中的第一勇士)所做的事,而他本人却显然不知何为骑士精神!

对此有一种解释,一旦你接受它,一切便会顺理成章。基督徒并不是简单地说耶稣是“某个神”的化身。他们宣称,犹太人所崇拜的耶和华是唯一的真神,这位真神自己降临人间。在此,我们看到耶和华神的双重本质。一方面,耶和华是大自然的主宰,大自然是他的得意之作。是他降雨滋润山谷中的农田,使谷中长出郁郁葱葱的庄稼,使谷中飘荡着丰收的欢歌笑语;是他让葡萄园在他面前快乐摇曳,是他发出指令让野鹿生出幼崽。因此,他是赐下五谷、美酒和油脂的神。从这方面来说,他一直承担着所有“自然神祇”的工作,将酒神巴克斯、爱神维纳斯、谷神克瑞斯的职责集于一身。某些悲观厌世的泛神论宗教认为,大自然就是某种幻觉或灾难;他们认为有限的存在本身就是恶,而根治的办法就是让万物消解归于神。这些“反自然”的观念,人们在犹太教中寻不到任何踪影,以至于有人几乎会误把耶和华当作是一位“自然崇拜的神祇”。

但另一方面,耶和华显然不是一位“自然崇拜的神祇”。正宗的五谷之神每年都会死而再生,可耶和华不是那样。他赐人美酒与生育能力,却绝不允许人们像崇拜酒神与爱神那样去崇拜他。他不是大自然的灵魂,更不是大自然的其它组成部分。他处于永恒之中:他居于至高至圣之处,天是他的座位而不是他的躯体,地是他的脚凳而不是他的外衣。有朝一日,他会将两者拆散然后重新装配成一个新天新地。人们即使“心有灵犀”也不能认识他。他是“神而不是人”,他的意念不是我们的意念,我们所有的义都如同污秽不堪的抹布。他向以西结显现的时候,以西结在异象中见到的一件东西不是出于自然,而是在以西结死后又过了许多世纪人类才制造出来的机器(稀奇的是,极少有人注意到这一点)。先知看到的极有可能是电动机。

耶和华既不是大自然的灵魂也不是大自然的敌人;大自然既不是神的身体也不是一个背离神的叛徒。大自然乃是神创造的作品。耶和华不是一位“自然崇拜的神祇”而是大自然的主宰,是大自然的发明者、创造者、拥有者、和控制者。每一个正在阅读本书的人可能从儿时开始就已经熟悉了神与大自然之间的这种关系,因此我们这些人很容易就会认为这是世上最显而易见的事。“如果人们要相信一位神的话,” 我们就会反问:“难道他们还会相信别的什么神吗?” 可是,历史给出的答案是,“人们几乎会把世上的任何东西当成神。” 我们会把后天的福分误解成自己先天的本领,就像你遇见的某些女士,她们相信自己的高雅气质与生俱来,忘了自己其实曾经受过调教。

现在,如果有这么一位超自然的神,如果他降下是为了再次升高,我们就会明白为什么基督乍一看酷似五谷之神却又对此缄默不语。基督与五谷之神相似,这种相似绝非虚构、绝非出于偶然,因为五谷之神正是基督的画像,因为五谷之神是人们从自然现象中想象出来的,而自然现象又是出于大自然的创造者;死而复生之所以会出现在自然界,是因为它原本就是神的行事方式。换句话说,耶稣的教导以及旧约圣经都闭口不提自然崇拜的各种细节,这恰恰是因为大自然的创造者正在亲自彰显自己。基督教让你从一开始就越过了自然宗教和大自然,直接来到了它们的幕后。真神一旦出场,他的替身就会隐藏,因为那些替身所模仿的对象正在亲力亲为。在整个希伯来民族的历史上,神一直严禁他们敬拜自然神祇,这并不是因为那些自然神祇一点儿都不像创造大自然的真神,而是因为它们最多也只能做到“像”,而犹太民族的使命就是要“转离相像、转向真相”。

一提到犹太民族,人们的注意力可能立刻就会被吸引到基督信仰中一个令现代人反感的地方。坦白讲,人们一点儿都不喜欢“拣选的民族”这个观念。英国人从出生开始就接受了民主观念的教育,我们倾向于认为所有的民族与个人在寻找神这件事上都应当有公平的起点,甚至觉得所有的宗教都能让人认识真神。我们必须要立即承认,在这方面基督教没有任何妥协的空间。基督教根本不是在讲人寻找神,而是神寻找人、替人洗罪、拯救世人。神在这件事上的做法是极端挑剔、极端不民主。当世人对神的认识变得淡忘或者模糊不清之后,神在全地上只挑选了一个人:亚伯拉罕被神从他自幼生存的环境中分离出去(依我们看,这已经够可怜了),又被神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做一个民族的先祖,而这个民族的使命就是要把真神的启示传递下去。在这个民族内部,神还有进一步的筛选,让有些人倒毙在旷野,让有些人留在了巴比伦。这个筛选过程继续进行,变得越来越窄,直到最后收缩成为一个像长矛的尖头一样锃亮的小点——那是一个犹太女孩在祷告。从救赎上讲,那一点正是所有人类希望之所聚。

这个筛选过程与现代人的想法相去甚远,可它与大自然的惯常做法却有惊人的相似。层层筛选,其中伴随着不可避免的巨大浪费,这正是大自然的手段!在浩瀚的宇宙中,有物质存在的地方只占极小的一部分;在闪烁的群星中,也许只有很少的恒星有行星围绕;在太阳系所有的行星中,也许只有一个能够孕育有机生命;在有机生命传承的过程中,有无数的雌雄生殖细胞释放出来,但只有极少数能被选中受精;在各种各样的生物中,只有一种具有理性;在这个理性的物种里面,只有少数拥有出众的美貌、非凡的力量、或卓越的智慧。

谈到这儿,我们的论述已经与约瑟夫·巴特勒的著作《宗教之类比》相当接近。这很危险;我用到“危险”一词,因为那本书的论调近乎允许这样的戏谑调侃:“有人说基督教的神层层筛选的做法既邪恶又愚蠢,可对此你又不得不承认,因为神所造的大自然的行事风格显然就是如此糟糕。” 无神论者的回应是(他越了解基督的心肠,他越可能这么说):“如果真有那样一位挑剔的神,我会厌恶并鄙视他。” 然而,根据我们目前对大自然的了解,我并不是在说她是良善的,关于这一点我们稍后定会再次提及;我也不是在说,一位与大自然的所作所为不相上下的神,理应成为每一个诚实人的敬拜对象,这一点比上一点更加微妙。大自然的这种筛选方式,或者说这种不民主的做法,至少就它对人类的影响来说,既称不上良善也称不上邪恶。人们善加利用,大自然就会结出善果,拙于利用,大自然就会结出恶果。大自然一方面允许残酷的竞争、傲慢、与嫉妒;可另一方面她也允许谦虚和崇拜(崇拜是人生最大的快乐之一)。如果我和所有世人真的一样优秀(不只是一场清梦),如果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比我更聪明、更机智、更勇敢、更有学问,这样一个缺失敬仰对象的世界将会无聊透顶。电影明星和足球明星的粉丝们绝不会向往这样的世界。拣选原则在自然界造成的那种残酷与浪费委实令人反感,但基督教所做的并不是将这个原则拔高到神圣的高度,而是要向人们显明,这个原则在神那里既不残酷也不浪费,只不过同样的原则一落到大自然的手中就变得时好时坏。基督教向人启示说,在自然界一条原则虽然乍一看似乎毫无道理,它却可能是从一条美妙且合理的原则衍生而来,前者可能正是对后者的摹仿;这个仿制品又失真又模糊,因为它在败坏的大自然里当然就会显出病态的模样。

如果我们认真审视基督徒所谈的神的拣选,会发现其中并没有曾经让我们担心的“厚此薄彼”。那个“被拣选”的民族,他们被神选中并不是为了他们自己,肯定不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尊宠和幸福,而是为了那些没有被选中的人。神晓喻亚伯拉罕说:“地上万国都必因你的后裔得福。” 犹太民族被神拣选出来是为了承担重任。他们遭受的苦难极重,但正如以赛亚所见,他们受苦是为了别人得医治。最后,极大的分娩之痛降临到一个被神选中的女子身上。她的儿子,披戴肉身的神,是个“多受痛苦的人”,是承载苦难的最佳选择,只有他才是真神内住的人,只有他才配得世人的崇拜。可是,你又会问,这解决问题了吗?这样岂非还是不公?只不过天平现在倾斜到了另一边?在最初的时候,人们曾指责神格外恩待他的“选民”,现在人们又试图指责神格外酷待他的“选民”。我们最好放弃这种试图同时指责两端的做法。

我们现在当然要谈一下基督信仰中的一条最根本的原则,就是所谓的“替代原则”。那位无罪的人代替有罪的人受罚,按世人的说法,就是好人代替恶人受苦。这个替代原则,与死而复生以及拣选一样,也是大自然的行事风格。在自然界,自给自足,靠着自己的资源生存,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万物都从别处得恩惠,从别处得依靠,也需要做出牺牲。我们在此也当意识到,这个替代原则本身无关善恶。猫靠老鼠生存,我认为这很糟糕;蜜蜂与鲜花互相依赖共存,这种方式更令人满意。寄生虫依赖宿主,可未出生的孩子也依赖母体。在社会生活中,如果没有替代,世上就不会有剥削与压迫,可也不会有友善与感恩。替代,既是爱的泉源又是恨的泉源,既能带来苦难也能带来幸福。倘若我们理解了这一点,我们就不会因为在自然界中有许多糟糕的李代桃僵的例子,就否认这个替代原则的圣洁出身。

让我们最好在此回顾一下,看看道成肉身这个教义如何开始整理人们杂乱的知识。我们已经围绕着这个教义讨论了四条基本原则:人的灵体合一,降而复升的方式、拣选、和替代。其中,人的灵体合一这个原则是关于大自然与超自然之间的边界,其它三个原则都是大自然的本质特征。大多数的宗教,当它们面对这几个自然事实时,要么是完全肯定,赋予这些自然事实无比崇高的地位;要么是完全否定,承诺人们可以从这些自然事实和大自然中得到彻底解脱。属于第一类的包括各种自然宗教,它们将农作物的播种与收获甚至是人类的生理欲望神圣化。在敬拜酒神的时候人们真的会一醉方休,在生育女神的殿中人们真的会与女人媾和。当代西方有一种自然宗教是对生命力的崇拜,他们看到生命形式、社会形态、和工业技术日益复杂化的发展趋势,索性将这种前进的动力奉为神明。属于第二类的是那些更文明、更感性的反自然宗教(即,悲观厌世的宗教),比如佛教或上乘的印度教。它们告诉世人:大自然是邪恶的,是虚幻的,是熔化功名和欲望的火炉,它们在大自然的无穷变幻中向世人指明一条出路。这两种类型的宗教都不能让人更清楚地看透以上几个自然事实。人们在血气方刚、纵情享乐的时候所持有的那种自然观,它被强化之后就成了自然宗教;人们在悲天悯人、悲观厌世的时候所持有的那种自然观,它被强化之后就成了反自然宗教。而基督教义与这两种类型的宗教大相径庭。任何接近基督教的人,如果因为耶和华掌管生育所以他就认为神允许人们淫乱,或者因着拣选和替代是神的行事方式所以他就有藉口对自然界的拣选和替代进行模仿(比如,自称英雄、超人、或者做高高在上的尸位素餐者),那么基督教在贞洁、谦卑、仁慈以及公平上的严格要求一定会让他震惊不已并落荒而逃。而另一方面,关于重生之前必须先死、社会不公、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依赖,如果有人认为这些都是这个邪恶世界的恶果,于是就接近基督教以期自己能被提升到一个空明澄净、无忧无虑的精神世界,他们同样也会大失所望。基督教告诉人们,尽管神与大自然有天壤之别,但有些原则放之四海而皆准,比如等级差别、需要自我降服、甘愿舍己为人、对别人的恩惠要坦然接受并心怀感恩,这些原则在大自然之外依然坚立。让事情不再一样的其实就是一个“爱”字。那些原则在一个自私又竞争的世界中是糟糕的,但同样的原则在爱与理解的世界中则是美善的。因此,人们一旦接受了高层世界的教义,就能在大自然这个低层世界中发现许多新的东西。正是从那个高山之巅俯视,人们才能第一次真正领略到这个低谷的风景。在自然宗教或者反自然的宗教中我们都一无所获,但我们最终在基督教中发现了一束真正的亮光:大自然是被来自外部的光照亮!身处自然界的人看不清大自然的真面目,但那位了解她的神正在对我们发声。

道成肉身这个教义显然是在暗示说,大自然已经受到恶的侵蚀。那些伟大的基本原则,在神那里原本是美妙纷呈的,但落到大自然的手中却不仅变得美中不足(这当然不会出人意料),而且让我不得不称其为病态或全然败坏。若要将这种全然败坏从大自然中彻底清除,就必须对她进行天翻地覆的再造。人们通过塑造完美的品德,确实可以去除自己生命中由替代和拣选所滋生的一切恶的成分而只保留其中善的成分,但这却无法清除大自然进行替代和拣选时所造成的浪费与痛苦,这些显然会以疾病的形式继续侵害人类的生命。所以说,基督信仰向人们应许的未来显然包括了对整个大自然的救赎和再造,这不是仅限于人类,甚至不是仅限于地球。圣经告诉我们,所有的被造物都在经历分娩的阵痛,而人类的重生正是大自然重生的标志。这引出了下面几个问题,对这几个问题的讨论会让我们对整个道成肉身的教义有一个更清楚的理解。

首先,人们会问:由至善的神创造出来的大自然何以如此不堪呢?这个问题,要么是指“她何以生来就不完美呢”(就像中学校长们经常会在学生的考评报告中写道“该生尚有提升的空间”),要么是指“她何以自甘堕落呢”。如果是前者,我认为基督徒的回答是,神创造大自然的初衷,就是要让她经历一个过程才能达至完美。神创造的地球一开始只是空虚混沌,然后神才让其逐渐趋于完美。在这个过程中,就像在其它地方一样,我们又见到了那个熟悉的方式:地球先从神那里降落成为混沌,而后又从混沌中升华成为最终的样子。从这个意义上说,基督信仰中其实带有某种先天的“进化观”或者说“发展观”。有关大自然的先天不足我们就此打住,她的自甘堕落则需要从不同的角度加以解释。按照基督徒的说法,这完全要归因于罪:包括人类的罪,也包括能力强大的、被造的灵界天使的罪。道成肉身这个教义之所以遭到世人的冷遇是由于自然主义在当今时代的泛滥:他们认为除了大自然之外一无所有,即使真有其它的东西存在,大自然也会受到一条马奇诺防线的保护,并且它会在大自然的错误得到更正之后消失不见。出于对灵界天使走火入魔般的好奇,属灵前辈们创立了魔鬼论这门伪科学,对此我们的确需要保持高度警惕:我们的态度就应当像战争时期的群众那样理智,虽然相信敌方间谍就在我们中间,却对几乎一切具体的间谍传言嗤之以鼻。我们必须把握分寸,只接受普遍的说法,即,在大自然之上有一个与大自然局部相联的灵界,那里的天使像人一样堕落了,它们在人类灵魂的前线滋事生非。道成肉身这个教义,除了能让每个人的属灵生命结出良善的果子,也有助于保护我们免受肤浅的(或乐观或悲观)自然观的影响。用“好”或者“坏”来称呼大自然,那是小孩子的观念。我们发现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满目尽是声色犬马、美轮美奂、诱惑无限,但这一切又都是稍纵即逝、转头成空。大自然真是应了那句“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人类和天使之所以会犯罪,是因为神赐予他们的自由意志。神之所以将他的全能分出一小部分给人类(这也是一种舍生或降卑的举动),是因为他知道,一个由自由人构成的世界,尽管人会堕落,他也能将其改造成为一个更加幸福美满、更加光辉灿烂的世界(这是再次升高的举动),这要胜过一个完全由机器人所构成的世界。

另一个问题是,如果人类的救赎是整个大自然救赎的开始,是不是我们难免就需要承认大自然中最重要的就是人类?假如对这个问题我必须给出肯定回答,我并不会感到不安。假设人类是宇宙中唯一有理性的动物,虽然人类身材矮小、人类所居住的星球也微不足道,但根据前面的讨论,将人类称作是宇宙大剧中的主角也不算荒唐:在《巨人杀手杰克》中杰克毕竟也是身份最低微的角色。我认为在这个自然时空中人类完全有可能是唯一的理性物种,基于大自然的拣选之法我也完全可以做出这个推断;这有点像是一件孤零零的旷世之作,置于一个与画作严重不成比例的巨大画框中。但话说回来,我其实不需要假定大自然中最重要的就是人类。现在让我们假设人类只是许多理性物种中的一个,并且人类是唯一堕落的物种。因为人类的堕落,神就为人类做出了伟大的举动,正像在圣经的一则寓言中牧羊人为了那一只走失的羊出去四处寻找。让我们再假设人类之所以“出类拔萃”或者说“冠绝群论”,不是因为他的优秀而是因为他的可怜与邪恶,那么,怜悯的神降临就更是为了拯救人类。因为人类这个浪子,那只肥牛犊,或者更合适的说法,那只永恒里的羔羊,被杀害了。不管我们人类过去是不是大自然的中心,一旦神的儿子道成肉身来到这个自然界,他来这里不是因为人类的优秀而是因为人类的不可救药,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人类现在的确就成了大自然的中心:人类经过漫长的堕落之后,将携带着整个大自然一起上腾,因为创造大自然的神现在成了人类的一个分子。假如有其它九十九个公义的、不需要救赎的物种居住在遥远的星球上围绕着遥远的太阳转,假如他们也将被降临到人间的荣耀之神再次建造、获得荣耀,那么按照我们当前的理解,整个浑然一体的大自然将会同步上腾。因为神所做的不是简单的修修补补,不是简单的恢复原状。被赎回的人性要比堕落之前的人性更荣美,也比任何目前没有堕落的物种(如果他们此刻真的隐藏在浩瀚的夜空中)更瑰丽。罪越大,恩惠越大;死得越彻底,重生得越辉煌。因为基督的真正代赎,这种外添的无上荣光将令万物欢腾,那些从来不曾堕落的物种也会因亚当的堕落而蒙福。

行文至此,我是基于这样的假设:人类的堕落是道成肉身的唯一动因。当然,某些基督徒有时还会持有另一种观点。这个观点认为,神化身进入自然界并不单单是为了解决人类的罪;即使不是为了救赎,神为了自己无上的荣耀和完美也会那么做。若是这样,随之发生的事情可能会非常不同:神的降卑也许不再是神的羞辱,耶稣也许就不会经历痛苦、苦胆与醋、荆棘冠冕与十字架这些事情。如果你接受这样的观点,那么,道成肉身无论在哪里发生、无论如何发生,这件事显然都将是大自然重生的开端。它已经在人类世界发生这个事实——神义无反顾地来到人间,用爱来化解人类因堕落而承受的惨重咒诅——也不会失却它的普世意义。

对现代人来说,这种从人类得蒙救赎延展而来的“普世救赎观”也许就像是天方夜谭,但比起 “神曾经进入大自然,然后没有对她做出重大改变就弃之不顾” 这种观念,或者 “勿需美化整个大自然就可以实现对一个物种的美化” 这种观念,普世救赎观其实要有道理得多。神只会毁掉邪恶的东西,绝不会毁掉美好的东西。神与大自然在人子基督里面的奇妙联结密不可分;因着这种联结,神不仅不会抛弃大自然,而且必定会让她在方方面面都变得荣美至极。当春回大地,任何一个角落都会被春天触摸;即使是掉入池塘的一粒石子,它也会将涟漪波及四方。我们问“在这场宇宙大剧中人类是否处于核心位置”,与门徒们问 “他们中间谁最大”,这两个问题其实都超出了这个世界。神不会直接回答这样的问题。如果从人类的视角,神对自然界中的外星生命甚至是非生物界的更新再造“仅仅”被我们看作是神救赎人类的余音,那么从某种遥远的外星生命的视角,神救赎人类这件事也同样可以“仅仅”被它们看作是春天蔓延大地的序曲,而神允许人类堕落可能正是为了实现春和景明这个更大的目标。只要双方将“仅仅”两字去掉,上面这两种观点都有道理。神的目的明确,对这个完全联锁的大自然中所发生的一切神也洞察秋毫,所以其中不可能出现意外或者疏漏。无论是哪种观点,我们都最好别用“仅仅”两字。没有任何事物“仅仅”是另一个事物的“陪衬”,所有的结果从一开始就已经在神的计划之中。从一个角度看,某件东西也许处于次要地位,但从另一角度看它就是核心。事物没有绝对的最先或最高,因为它也可能成为最后或最低。在交谊舞中,舞伴在一个动作上向绅士鞠躬,在下一个动作中舞伴就会收到绅士的回敬。居于高位或者核心就意味着要不停地换位,低微者则会高升:所有的好主人都甘为仆人,神也为人洗脚。可悲的是,世人考虑此类事情时所持的观念又世故又无趣;我们以为万事只有两个选项:要么是一律平等,要么是定于一尊,因而完全忽略了在现实中还有泛音唱法、旋律配合、多变的颤音、间奏共鸣等。

爱丽丝·梅内尔在一首有趣的诗中暗示说神曾经多次进入自然界来救赎不同的物种。鉴于上述原因,我认为这根本不可能。你从神的做事风格上就能否定这种想法;它所暗示的成批排队等待救赎的观念空洞透顶。倘若其它的被造物也像人类一样犯了罪,我们相信他们也必定会被救赎,但在整个普世救赎大戏中,神道成肉身是一幕独一无二的演出,只不过不同的物种对这一幕演出的观感各不相同。对每个物种而言,这一幕演出都是同样的空前绝后、同样的必不可少、在整个救赎过程中具有不同的必要性,并且每个物种都会有自己正当的理由将它当作整部大戏的“伟大一幕”。对那些处于第二幕的物种来说,第三幕就像是收场戏,而对那些处于第三幕的物种来说,第二幕就像是序幕。这两种观念都正确,只要他们别犯致命的错误加上“仅仅”两字,或者愚蠢地信口雌黄,说那两幕一模一样。

在这个阶段读者应该注意,若你认同基督教教义,它具有一种独特的死亡观。人类生来就容易接受两种死亡观。一种是超然的观点,这在斯多葛主义的信徒中极为盛行;他们认为死亡无所谓,是仁慈的大自然休息的信号,我们应当漠然置之。另一种是“自然”的观点,人们私下谈到死亡时几乎都会委婉地提到它,它也大量出现在现代人有关人类生存的思考中;这种观点认为死亡是万恶之首,托马斯·霍布斯可能是唯一对此著书立说的哲学家。这两种观点分别简单地否定和简单地肯定了人类自我保护的本能,但两者对死亡的解释都毫无新意。基督教对两者都不认同,而是有自己更加精妙的死亡观。基督教认为,一方面,死亡是撒旦的得胜,是对人类堕落的惩罚,是人类最后的仇敌。基督在拉撒路的坟墓前哭泣、在客西马尼园流汗如血:对死亡这种卑鄙的惩罚,生命之主耶稣表现出的厌恶与我们相比只多不少。另一方面,凡丧掉生命的,必得着生命(《马太福音》16:25)。我们在洗礼中与基督同死,这正是医治堕落的良药。正如有些现代人所说,死亡其实具有两面性:它既是撒旦的强大武器也是神的强大武器,它既圣洁又污秽,它既是我们至大的耻辱也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它既是基督降临人世所要战胜的对象,也是基督取胜的手段。

如果说死而复活这种方式正是揭示真相的密码(看起来这并非不可能),那么最大的玄机其实就隐藏在死亡的奥秘之中。所以,为了正确地理解道成肉身这个大神迹,我们必须稍微探讨一下死亡的奥秘。当然,若想透彻地理解死亡的全部奥秘,这远非人力可及。好在我们不需要讨论最高层次的死亡——真神羔羊“在创世之初”就被神秘杀害——这远远超出人类的想象。我们也不用考虑最低层次的死亡:微生物不过就是微生物,它们还不具有人格,对它们的死我们勿需多虑;对它们的死我们真的只需说声“无所谓”,就像有些非常属灵的人教导我们如何谈论人类的死亡一样。但在人类死亡这个层次,基督教的教义实在令人惊叹,在此不可不提。

根据基督徒的说法,人类死亡是因为人的罪。被造之初,人原本不会死;被救赎、蒙召获得新生命的人也会再次脱离死亡的辖制:这种新生命仍然有身体(虽然这种身体不可名状),并且会生活在一个更有生机、全然顺服的新天新地里。如果人只不过是一个自然界的生物,这样的死亡观当然就毫无意义;因为假如真是这样,那么根据我们前面的讨论所有的人类思想便都不是理性的产物,各种观点自然都成了胡思乱想。所以,人必须是灵体合一:一个自然躯体,其中居住着一个超自然的灵魂,二者是共生关系。基督教宣称,我们目前所见的灵魂与身体之间的关系是反常的、病态的,对此那些头脑中尚有自然主义残留的人必然会感到震惊。一个人活着的时候,他的灵魂只能通过不懈的警惕才能在自然本性(包括生理上和心理上)的不断反击下勉强站稳脚跟;但人生理上的本性最终总能获胜,人的灵魂迟早变得无力抵抗身体的分解过程,死亡便会来到;再过不久,身体这个自然有机体也不能再享受胜利的喜悦,它同样会被大自然彻底征服,变回到无机物。但是事情并非一直如此。按照基督教的观点,在人类堕落之前,人的灵魂并不是一个卫戍部队在一个敌对的自然环境中艰难地守护阵营,而是在人体中安然居住,就像一个住在自己领地的君王,骑在自己马背上的骑手,或者更妙的说法,就像人头马的人型上半身与马的下半身一样融为一体。在那种情况下,灵魂的能力完全压倒性地超过身体,死亡就根本不会发生。如果听任自然力量的摆布身体终必会被摧毁,而灵魂对身体的永久征服则无疑会诱发连续不断的神迹,那种神迹每天都会发生——因为每当我们进行理性思考的时候,我们是在利用灵魂的能力直接迫使我们大脑中的某些原子和我们秉性中的心理癖好去做那些它们自己绝不会主动去做的事。这个基督教教义简直太棒了!假如每个人目前的灵魂与身体之间的边界状况都是如此清晰明了,我们只需要保持现状就万事大吉啦!可是,实际情况果真如此吗?

不是的。灵魂与身体之间的那条边界的实际状况是如此奇怪,以至于只有借助双方的约定才会让它显得自然,只有用基督教教义才能解释得清楚。目前那条边界显然是处于战争状态,但并不是一场互相毁灭的战争。身体一旦控制了灵魂人的一切精神活动就会遭到破坏,而灵魂一旦操纵了身体则会肯定并促进人体的自然活动。大脑被人们用来进行理性思考,这并不会使大脑有所减损。人的情绪不会因为被人的道德意志管理而变得虚弱或者变得疲倦;其实它们会变得更加丰富、更有活力,就像人的胡子越刮越旺,河堤越高河水越深。一个通情达理、品德高尚的人,在其它条件都相同的情况下,他的身体要比一个愚昧或者浪荡的人的身体更健康。人们最好把感官上的愉悦仅仅当作感官上的愉悦;因为人一旦上钩成为感官的奴隶,他就会为感官沉迷憔悴。边界上的种种迹象显明,我们见到的似乎又不是一场战争,而是一种反叛,是下级对上级的反叛;下级借着这种反叛与上级同归于尽。假如目前在边界上正在发生的真是一种反叛,那么,人的理性不仅不能否认,而且必定会叫我们相信,在反叛爆发之前曾有一段和平时期,也许在反叛被平息之后还会是和平。

如果我们据此相信,人的灵与体——超自然的灵魂与自然之躯——双方反目之后至今不和,我们将会立即发现,这个想法可以从下面两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得到证实。其一,人人都会自我调侃,其二,人人都会惧怕死者——这两点也许能引发人们对几乎整个基督教神学进行深入思考。人会自我调侃说,人这种动物,它的动物性有时惹人讨厌、有时又令人忍俊不禁。假如人的灵魂与身体确实曾经反目成仇,那么这种调侃倒正好是两者不睦的体现,否则调侃中的两相对立就显得匪夷所思。而我们很难想象人在被造之初,他的灵魂与身体从一开始就处于这种不和的状态:人刚被造好,一看到自己的样子,立即一半被惊吓得魂飞魄散,另一半却兴奋得乐不可支。据我观察,狗不会觉得自己的“狗模狗样”有何幽默,我想天使也不会觉得自己“身为天使”有何滑稽。

人们会惧怕死者,这也同样奇怪。“我们不喜欢尸体是因为我们害怕鬼魂”,这种说法毫无逻辑,因为你反过来说也成立:我们害怕鬼魂是因为我们不喜欢尸体,因为鬼魂的可怕大抵是因为它与苍白、腐烂、棺材、寿衣、蠕虫这些概念相联。事实上,我们不喜欢将“死者”一分为二,从而衍生出尸体和鬼魂这样的概念。由于死者这个概念是不可分的,强行将其分离成尸体和鬼魂两部分,反而使得每一半都惹人生厌。自然主义者对尸体必会经历的厄运和人们对死者的惧怕感分离开来进行解释,但他们的解释难以令人满意。自然主义者让人求助于那些陈旧的忌讳和迷信:就好像那些忌讳和迷信并不是出于有待解释的“死者”这个概念一样。但我们如果接受基督教的说法,即,人的灵魂与身体原本是和谐统一的,只不过双方目前正处于反常的分离状态,那么所有的现象便都可得到合理的解释。基督教的说法可以解释人们为何既能欣赏弗朗索瓦·拉伯雷在《巨人传》中所讲的那种喜剧型的鬼故事,又能欣赏埃德加·爱伦·坡在其小说集《传奇》中所写的那种恐怖型的鬼故事。但你如果据此妄称基督教的说法正是为此而设计,那就未免荒唐。自然主义的说法倒的确是出于人的设计。

我也许应当指出,人们对鬼故事或者幽默调侃的价值判断一点儿也不会影响我们的论证。你可以认为调侃和恐惧这两者都是不好的。你也可以认为,尽管调侃和恐惧都源于人类的堕落,却是堕落之后的人类应付堕落的一种正确方式,就像亚当夏娃穿衣蔽体一样。虽然完全新造的人将来不会再有这样的调侃和恐惧,可此时此地,没有惧怕感和幽默感的绝非人类。无论你站在哪个立场,我们以上所考虑的两个事实都显明了人类的灵魂与身体目前正处于违和状态。

人类的死亡是罪的结果和撒旦的得胜,这一点我们就谈到这里。但是,死亡也是人类从罪中得救赎的途径,是神赐给人类的良药,是对付撒旦的武器。一般来讲,某件东西可以是一个战士手中的致命武器,同一件东西也可能成为另一个超级战士战胜前者的手段,这并不难理解。每个久经沙场的将军,每个象棋高手,正是利用对方计划中的关键环节作为自己计划的借力点。如果你有胆,就吃掉我的那个车吧。我原本没有料到你会那么做——真的,我原以为你有更高明的走法。但是,你尽管吃掉那个车吧。现在我会这么走、再这么走,不出三步就“将军”了。有关死亡也必定与下象棋同出一理。不要说用这种比喻来解释高深的死亡问题太小儿科。在现在这个工业时代,我们一旦麻痹大意,人造机械、金石瓷器之类的比喻就会在不知不觉之间主宰我们的整个思想(而我们却根本意识不到那是一种比喻);用这种比喻一定更不足以解释死亡问题。

现在让我们看一下神是如何化腐朽为神奇的。人类被撒旦诱惑背叛了神。因着这种背叛,人就丧失了对另一场反叛的控制能力:撒旦鼓动人的身体(心理上和生理上)起来反叛人的灵魂,而人的身体在面对无机物的反叛时也同样无力保全自己。这就是撒旦制造死亡的伎俩。然而,神在造人的时候其实就给人定了这么一条天规:如果人的灵魂背叛了神,人就必定会丧失对自己肢体的控制,即,人终会死去。这条天规是一种惩罚(你吃那果子的日子必定死),但同时它也可以说是一种慈爱,是一种安全保障。

这条天规是一种惩罚,因为身体的死亡(就是马大对基督说“可是……主啊……他必定臭了”时所指的死亡)让人感到既恐惧又没有尊严。托马斯·布朗爵士也曾经说过:“比起我对死亡的担心,我更担心死亡带给人的羞耻”。

这条天规也是一种慈爱,因为人类可以借着基督那高深莫测的死,通过甘心、谦卑地顺服这条天规,从自己的反叛行为中回转;于是,就连这种邪恶可怖的死亡方式,也成了一种让人出死入生的玄妙之门;基督死在十字架上具有永恒的意义,是人类得永生的必经之路。基督是视死如归——当然,这不是英勇就义,而是舍生取义。当我们以“舍生忘死”来面对死亡这个仇敌时,它反而成了我们的仆役:只要你的心甘愿顺服,或者更确切地说,只要你乐意以甘愿舍生的基督的心为心,自己的老我就会与基督同死,死亡这个庞然大物反而成了人类蒙福的途径。

这条天规还是一种安全保障,因为人类自从堕落之后,就完全失去了“生而不朽”的指望。假如人类最初绝对顺从那条天规,人类原本勿需死亡;但人类却任凭己意用千代锤炼出来的锁链将自己越缚越紧,那条锁链就是人类的骄傲、情欲、以及借着骄傲和情欲所构建的日益强大、日益复杂的梦魇般的文明。于是,人类就从一种简单的堕落变成了恶魔,几乎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这种危险已经被基督化解了。然而,灵体合一的人原本生来就背负着 “人一旦吃了禁果就会被驱离生命树”这个宣判。所以,这种死刑若要被转化为得永生的途径——在消极的预防功能之外,又加上积极的救赎功能——人类就必须要接受死亡。人类必须自愿拥抱死亡,以完全的谦卑接受它,将它的苦杯一饮而尽,才能将其转化成为一种奇妙的死,而这种死正是生命的奥秘。但是,这种完美的死必须要由一个完美无瑕的人来担当,除非出于自愿否则他根本就不用成为人,他必须甘心为人类受苦——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战胜死亡或者说偿还人类的死债。基督代替所有人尝了死味,他代表整个宇宙而死,正因为此,他就是复活,他就是生命。或者反过来说,由于基督如今真的活着,他也真的曾经死去,因为这正是现实的运作方式。因为高者可以降卑,神子在永恒之中不断地降卑自己,在甘心顺服父神时进入那种“蒙福的死”,他也必然能够彻底降卑进入这种可怖的身体之死(这种死没人可以逃避)。因为在神所造的现实中,“代替”是一个基本原则,基督的死就代替了我们的死。道成肉身这个大神迹,远远不是在否定人们对现实的认知,而是为它提供了注解,让晦涩的文章变得浅显易懂;我们甚至可以说,这个大神迹证明了自己才是原版正文而大自然只不过是附加的注释。一直以来,人们在科学中所看到的只是对一首诗的短评,而通过基督信仰,人们才发现了那首诗本身。

至此,我们对大神迹的讨论可以结束了。悲观主义、乐观主义、泛神论、和唯物论,这些思想具有一个共同的优点,即,显而易见;乍一看每个都能在多个方面得到印证,可不久就会遇到难以逾越的障碍。而道成肉身这个教义的可信性并不是那么显而易见,它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进入人心。它首先钻入我们的表层思维之下,通过各种意想不到的渠道与我们现有的知识进行沟通,与我们最深刻的理解和反思进行最大程度的调和,最终与理性一起颠覆我们的肤浅观念。

如果一个人至今仍然坚信万事总是每况愈下,或者万事总会越来越好,或者将神与“一切”等同,或者将一切看为电子运动,道成肉身这个教义对他来说就是天方夜谭。当那种“万物归一”的信念开始在我们里面动摇时,这个教义的时机才会来到。道成肉身这件事是否真的发生过?这是一个历史问题。但当你开始为它寻找历史证据的时候,你不可将它当作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来对待。你寻求的证据应该是这样的:如果你承认了道成肉身这个神迹,它就应该能够照亮其它一切现象并让一切显得井然有序,它既能解释我们的欢声笑语也能解释我们的逻辑推理,它既能解释我们对死亡的恐惧也能解释我们对舍生取义的认知。解释这些事情,道成肉身做起来轻而易举,可你一旦否定了它,即使多种不同的思想学说拼凑在一起也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