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友情的诞生
我前面提过,在所有的人本之爱中,友情最无关生物本能。无论是个体还是群体,没有友情依旧可以存活。然而,群体的存活却离不开一样东西——同伴关系。人们常常将同伴关系与友情混淆。同伴关系不是友情,它只是友情的孵化器。
在原始部落,男人们在狩猎和争战时需要相互协作,这与生儿育女一样重要;不寻求协作与不注重生育一样,这个部落注定会灭亡。早在有史以前,男人们就学会离开自己的女人,聚在一起做事。我们必须如此;热爱自己的本职工作,这也是人类得以繁衍生存的法宝之一。实际上,男人们不仅需要参与狩猎和争战,还必须为此展开讨论——事前制订计划,事后总结经验教训以供将来借鉴。我们尤其喜欢事后总结,我们会嘲笑胆小鬼、惩罚糊涂虫、赞扬优秀生。我们更是痴迷于技术交流:“他应当知道,在那种风向下自己不该靠近那头野兽……”;”你看,我用的是较轻的箭头,一击即中……”;“我往常怎么说来着——”;“我就是这样戳向对方的,明白吗?就像我现在这样握住棍子……”。我们其实是在切磋经验。我们这些远离妇孺的猎手和勇士,非常享受彼此之间的合作共事;将我们凝聚在一起的,是共同的技艺、共同的危险与艰难、以及共同经历的趣事。就像一句绕口令所说,一个旧石器时代的男人,不管他是否肩扛棍棒,他必定要拉伙结帮。这个伙这个帮,也许就是他的宗教生活,就像梅尔维尔的小说《泰皮》中的那个神圣的“烟民之家”,每天晚上野人们都要去那里享受“闻名乡里的温馨相聚”。
男人们在外狩猎争战的时候,女人们在做些什么?这我可就一窍不通啦。我是须眉男儿,从来不曾打探过善德女神所掌管的秘密。她们定然也经常举行一些仅限女性参与的聚会。在农耕活动由女性承担的时代,她们也一定象男人一样,被共同的技艺、共同的艰辛与欢欣凝聚在一起。然而,她们的世界可能不会象男性世界那样单一,她们还要守护孩子们,也许还要照顾老人们。不过,以上只是我的猜测,我只能沿着男性这一条线将友情追溯到史前。
在这些群体中,人们每天都能目睹彼此经受考验;他们合作共事的快乐、切磋经验的快乐、相互尊重相互理解的快乐,对群体的存活至关重要。如果愿意,你完全可以将这种快乐视作人类“爱群居的本能”所带来的产物。不过,我认为这里借用“本能”这个词有点拐弯抹角令人费解,其实大家对这个呼之欲出的概念已经有了更直观的理解——此时此刻,它就出现在许多病房、酒吧、师生休息室、食堂、高尔夫俱乐部中。我个人喜欢称之为同伴关系(或会员关系)。
然而,许多人将同伴与“朋友”混淆,常常将同伴关系等同于友情。按我所定义的友情,两者其实不一样,同伴关系只是友情的孵化器。我这么说,绝非有意贬低这种单纯的同伴关系,正如人们区分金银,并不是为了要贬低银子。
友情从单纯的同伴关系中脱颖而出,其实只在一瞬之间,就是当两个(或多个)同伴在某一时刻偶然发现,众人之中竟然只有他们拥有某种共同的眼光、兴趣、或者品味,而在那一刻之前两人都认为只有自己才独具慧眼。友情诞生的经典场面大概是这样:“什么?你也喜欢?我原以为只有自己与众不同。” 我们可以想象,在远古时期的猎人和勇士中,有些人见识超群(百年不遇?千年不遇?):发现鹿不仅其肉可食,而且其皮可作华衣、其角可作美饰;狩猎不仅是一种生存技能,还是一种娱乐方式;遐想着自己所拜的神灵不仅能力强大,而且庄严神圣。但我判断,如果这些独具慧眼的人在生前没有遇到志同道合之辈,他们的超群见识便徒然湮灭,艺术、体育、宗教信仰便不会诞生。只有当两个志同道合的人在芸芸众生中发现了彼此,当他们分享各自的独特见识时(不管是以搜肠刮肚、词不达意的方式,还是以我们今天看来心领神会、言简意赅的方式),友情才能应运而生。立时,他们就站立在一起,共同面对绝世之孤独。
情侣寻求两人独处。而独处对两个朋友来说则意味着孤独不群;不管两个朋友是否愿意,他们与集体之间确实隔着一道屏障。他们当然愿意减少这种隔阂,因而两个朋友都乐意交到第三个朋友。
友情的产生方式从古至今并没有改变。当然,对我们现代人来讲,萌生友情的共同活动或者同伴关系,通常不是那种体力型的狩猎或争战,而是同学、同行、共同的宗教信仰、甚至是共同的娱乐活动。我们的同伴包括所有那些与我们有某种身份认同的人,但其中可能只有一个或两三个与我们有更多更深的认同,他们才是我们的朋友。正如艾默生所言,在友情中问“你爱我吗?” 意思是指“你与我是否看到了同样的真谛?” 或至少意味着“你与我是否在乎同样的真谛?” 如果我们自认为某个问题至关重要,而众人中只有极个别的人认同它的重要性,我们就能与他们以朋友相称;至于问题的答案,彼此则完全可以见仁见智。
读者需要注意的是,友情诞生于同伴关系的这个特点,体现更多的是个体的认同感,而较少凸显群体的必要性。人们在一起合作共事(狩猎、学习、绘画等等),便形成同伴关系,而朋友虽然也是在一起共事,但其内容更加触及内心、更少有人涉足、更加妙不可言。朋友依旧会在一起打猎,但猎取的对象却是非物质的目标;朋友依旧是合作伙伴,但在某些方面他们却走在了世人前面;朋友依旧是同行良伴,但旅程之上却是升华的风景。所以说,在画面上情侣是面面相对,而朋友却是并肩向前、目视远方。
这便解释了为什么有些人可怜兮兮,一心“只想交朋友”却从来交不到朋友。要知道,结交朋友的必要条件,是希望获得某种共同的维系,而不只是希望获得朋友这个人。别人问“你与我是否看到了同样的真谛?” 如果你的真实答案是“我看不到也不在乎,我只想交个朋友”,你倒是有可能收获亲情,却绝不会得到友情。你们两人之间不存在维系友情的核心,因为友情必定要有让两人共鸣的东西,即便它只是对多米诺骨牌或白老鼠的热爱。一无所有的人自然无法与人分享,无所追求的人也不会有同行的良伴。
在一条人迹罕至的旅途上,当两个异性彼此相遇成为朋友,他们之间的友情就极易(可能不出半小时)发展成爱情。的确,除非他们彼此排斥对方的相貌,或者其中一方或双方已经心有所属,否则,几乎可以肯定他们迟早会成为神仙眷侣。反过来,情侣之间的爱情也可能催生友情。爱情与友情同时开花,这非但不会混淆爱情与友情,反而会使两者的界限更分明。如果最初某个人只是你亲密无间的朋友,然后逐渐地或突然地成了你的恋人,你肯定不会将你俩之间的爱情与第三者分享,但却绝不介意分享友情。如果你发现自己的恋人能够与自己的朋友们建立深厚、真挚、自然的友情,你的爱情会更加美满,因为你会感觉到你与恋人不仅以爱情相连,你俩还能与另外一个或两三个人有共同的人生追求,奔向共同的未来。
友情与爱情可以和睦共处,这个事实或许能帮助某些现代人认识到,友情不仅是一种真正的爱,他甚至和爱情一样伟大。设想一下,你得天独厚,竟能与自己的一位朋友堕入情网并缔结连理。在这当口,有两条道路摆在你面前:“其一,是你们不能再做情侣,但可以永远保持朋友关系,共同追寻同一位神、同一种美、同一个真理;其二,是你们不能再做挚友(抛弃所有的共同追求),但可以白头到老,永葆如痴如醉的柔情、享尽奇幻狂野的蜜意。请二择其一。” 我们应该如何抉择?估计你做出哪一个选择,都会后悔你的失去!
我前面强调了友情“并非生存的必需”这个特点,对此我需要做更多解释。
有人也许会争辩说,友情能给社会带来实际价值。比如,每一种文明的宗教都发端于一小群朋友;数学的诞生归因于几位古希腊朋友,他们聚在一起谈论数字、线段与角度;今天的英国皇家协会,最初只是几位绅士在闲暇时间聚在一起,讨论大众并不感兴趣的话题;今天所谓的“浪漫主义文风”,曾经也只是华兹华斯和柯勒律治两个人,不懈地(至少柯勒律治乐此不废)谈论个人对浪漫情怀的洞见。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共产主义、牛津运动、卫理宗、废奴运动、宗教改革、文艺复兴,这些全都是从两三个朋友开始。
这种争辩似乎有些道理,但是,几乎所有读者可能都明白,以上提到的那些运动有些对社会有益,有些却是有害的。把那些运动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它们至多也仅仅表明,友情既可能造福社会,也可能危及社会。即便是在友情造福社会的情况,他为社会所带来的生存价值也微不足道,更多的应当是所谓的“文明价值”。友情,用亚里士多德的话来说,对社会的生存并无助益,而只是有助于提高社会的生活品质。在某些时期、某些情况下,生存价值和文明价值可能会恰好吻合,但总体上两者其实并不一致。我们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当友情的果实真的成为社会的福祉时,这种价值体现也只算是友情的衍生品,它必定是出于偶然而非精心设计。那些为社会福祉而精心筹划的运动,如罗马帝国的皇帝崇拜,以及近代将基督教作为一种 “拯救文明的途径”来推销的种种尝试,最终都销声匿迹。而真正改变世界的,恰恰是那些不与“俗世”为伍的微小朋友圈。古埃及人和古巴比伦人研究数学,就是为了服务农业和巫术,虽然那在当时既有实际价值又有社会价值,可对我们今天的影响却微不足道。与此相比,自由发展的古希腊数学,只是一小撮朋友们的业余追求,对我们反而更加重要。
还有人可能会说,友情对个人而言极其有用,也许是个人生存的必需品。他们可能会旁征博引,比如,“身后无兄弟,腹背同受敌”,而 “朋友比兄弟更亲密”。可在这些语境中,“朋友”其实是指“盟友”,而在日常用语中,朋友应该比盟友有更多的内涵。毋庸置疑,当需要联盟的时刻来临,朋友自然会证明自己是合格的盟友:在缺乏时援助我们、生病时看护我们、四面受敌时为我们挺身而出;离世后对我们的遗孀孤儿极尽关照。但这些并不是友情的职责范围,让友情承担这些善举简直就是浪费。从一方面来讲,这些善举与友情有关,因为朋友若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袖手旁观,这样的朋友不是真朋友;而从另一方面来讲,这些善举本与友情无关,因为朋友与恩人这两个角色极不相宜,恩人的角色最好不要在友情中出现。恩人的角色会让两个朋友陷入尴尬,因为亲情中那种需要被人依赖的成分,在友情中根本就不存在。“很遗憾你需要我们的捐款、借贷和夜间看护才能渡过难关。看在上帝的份上,现在让我们把那些全部抛诸脑后,一起做(谈)正事。” 甚至感激之情在友情中也显得多余, “别客气”这句客套话如果是从朋友的口中说出,那一定是发自内心。完美的友情,其标志不是朋友会在危难之时伸手相助(当然定会如此),而是两人的友情不会因朋友的相助而有丝毫改变。朋友相助对友情是一种干扰,不应成为常态。朋友相聚何其短暂!将时间浪费在正事之外简直太糟糕了。我们原本也许只有几个小时可以交谈,现在天啦,我们竟然已经在琐事上浪费了二十分钟!
因为我们根本不想知道朋友的生活琐事。与爱情不同,友情不喜打听。你和另一个人交朋友,不需要知道、也不会在意对方的婚姻状况与谋生手段。 “你与我是否看到了同样的真谛?” 这才是我们真正关心的问题,这与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无关。在一个真正的朋友圈里,每个人只代表他自己,仅此而已。没人会在乎别人的家庭、职业、阶级、收入、种族或过往经历。当然,大部分此类信息你最终都会知晓,但不是通过专门的交谈,而是一点一滴地在不经意之间流露出来,比如,在谈话中加入例证或类比,或为一桩轶闻趣事提供依据。这正是友情的高贵之处。我们就像独立国家的君主,各自远离自己的国土,聚集在一个中立的地方,完全置身于日常琐事之外。从本质上讲,这种爱不仅对我们的身体浑不在意,也漠视一切与我们生活有关的具体事情,包括家庭、工作、过往经历、以及社会关系。我们需承担各种寻常角色——除了是一个名叫彼得或简的人之外,在家里做丈夫或妻子、兄弟或姐妹;在单位做领导、同事或下属。但这些角色都不应在友情中出现,友情是无牵无挂、无忧无虑的心灵之交。爱情,让身体赤裸相见,友情,让人格赤露敞开。
因此,友情是极度的任性和不负责任。请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是,我没有责任成为任何人的朋友,世上也没有任何人有责任成为我的朋友。友情不可强求,更非攸关生死。对人而言,友情就像哲学、艺术一样,不是生存的必需品(宇宙也一样,神不需要通过创造宇宙来证明自己是神)。友情不具有生存价值,却能让人活出价值。
我前面说,朋友“并肩向前”,只是在姿势上与情侣之间的“面面相对”做了一个必要的对比。除此之外,请不要过度解读这个画面,以为朋友从来不会正视对方。联结朋友的那份共同的追求或前景,虽然令人痴迷,但还不至于让他们痴迷到对彼此始终一无所知或毫不在意。相反,共同的追求恰恰是朋友之间彼此关爱、彼此了解的媒介。普天之下,人对自己的“知己”了解得最是透彻。同行中的每一步都是在考验他作为朋友的含金量,我们也完全明白这些考验的分量,因为我们自己也正在经历同样的考验。因此,随着他一次次地证明自己是真心朋友,我们对他的信赖、敬重和钦佩便绽放成为赞赏之爱,这种爱知根知底、坚不可摧。假如我们一开始,关注更多的是他本人而不是友情的“实质”,我们就不会对他如此知根知底,也不会有如此坚不可摧的友情。你看他如果像看情人一样含情脉脉,你就不会发现他是一名勇士、诗人、哲学家或基督徒;想要了解这些,你最好与他一起争战、一起读诗、一起辩论、一起祷告。
我认为,完美的友情所呈现出的那种赞赏之爱,常常是如此伟大与牢固,以致于朋友圈中的每个人在其他人面前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谦卑。置身于比自己优秀的人堆里,有时候他会觉得不知所措。他会庆幸自己能够成为其中一员;当所有朋友聚在一起时他更会觉得不虚此生,因为每人都能从别人身上发现最出色、最睿智、最有趣的东西。试想这样的珍贵时刻:四、五个朋友经过一整天的艰苦跋涉之后抵达旅店;大家脚穿拖鞋,伸展双腿围着火炉,饮料就在手边;然后敞开心扉,海说神聊、漫无边际;彼此之间没有索求也不用负责,大家自由平等,仿如初次相识,同时又包裹在久经风霜的深情厚意里。这便是来自生活——尘世生活——的最好礼物。有谁配得呢?
我一直很希望您翻译的可以出版,觉得翻译得特别好!
我一直觉得自己不会交朋友,但是现在我明白了,我只是不善于有特别亲密的朋友,我的很多朋友都没见过,其实这样也挺好,不必有很多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