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人本之爱:亲情 (3)

第3章 人本之爱:亲情 (3)

3.3 施予之爱的扭曲

亲情是依赖之爱,上面谈到的那些亲情的扭曲主要与依赖之爱有关。亲情同时也是施予之爱,作为施予之爱,亲情也会发生扭曲。

我想到了几个月前去世的菲吉特太太。在她去世之后,全家人都快乐起来,变化之大确实令人吃惊。她的丈夫不再是面容憔悴,开始展露笑颜。我过去一直以为她的小儿子是个情绪激愤、脾气暴躁的小家伙,现在发现他挺懂人情世故。她的大儿子,以前除了睡觉几乎从不在家,现在他不仅常在家中,而且开始重整花园。她的女儿一向 “弱不禁风”(尽管我至今也不明白她为何身体孱弱),现在开始学习骑马(若在以前这绝无可能)、跳舞通宵达旦、打网球尽兴始归。甚至她家的狗,以前没有人牵着绝对不许出门,如今也成了他们那条道上“路灯宠物俱乐部”的活跃分子。

菲吉特太太生前常说,自己为了家人呕心沥血。此言不虚,每个街坊邻居都知道,他们的评语是:“她为家人而活,堪称贤妻良母!” 衣物洗涤之类的事她全部自己动手,实话实说,洗的效果奇差。他们其实有能力付钱把洗涤的事交给洗衣店,他们也不断恳求她不要自己洗,可她从来不听。她总会为每个家人准备热腾腾的午饭和晚饭,日复一日,就连仲夏也不例外。家人央求她不要这样,甚至满眼含泪、情真意切地声明自己更喜欢冷食,但她依旧乐此不废。她为家人而活。如果你深夜归来,即使是夜半两三点,她也会坐等着“欢迎”你回家,无一例外;当然,你总能从她的面容上读出虚弱、苍白和疲惫,那是无声的控诉,弦外之音就是你经常外出理应觉得无地自容。她还总是针线活不离手,照她自己的话(我本人不敢妄加评判)她是一名优秀的业余裁缝和编织能手。当然,除非你没心没肺,她做的衣服你必须得穿。(牧师告诉我,她去世后,仅他们一家拿去义卖的衣物就超过他教区所有其他家庭的总和。) 在家人的健康方面她也关心备至。她弱不禁风的女儿的一切事情她都一力承担。除了全民医保提供的免费门诊之外,她还特意安排一位老朋友做女儿的家庭医生;但她从不允许医生直接和女儿谈病情,在极短的检查之后,医生就会被她带到另一个房间。女儿对自己的健康不应有任何忧虑,这完全由妈妈负责。女儿只需安享妈妈的照顾,这包括嘘寒问暖、精挑细选的食品、难以下咽的药膳,甚至吃早餐也不用下床。正如菲吉特太太经常念叨的,她要为家庭“奉献所有”,任谁也不能拦阻。爱面子的家人们当然也不能眼看着她忙忙碌碌而安然不动,只得勉强帮忙;实际上他们的帮忙一直都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们完全是为了她而做,“帮助她”为家人操劳,而这些操劳家人们却并不需要。至于那只可爱的狗,她说“它就象是自己的一个孩子”。事实上,对狗和孩子们她的确做到了一视同仁,只不过狗不会为自己的不懂人情而自责,所以活得要比孩子们轻松一些。小狗接受兽医检查、节食治疗、限定活动区,凡此种种都曾让它命悬一线;尽管如此,小狗偶尔竟然还能溜到垃圾箱旁缓解一下饥饿,或者与邻家的狗玩耍一下。

牧师说菲吉特太太现在安息了,大家都深愿如此。我们更加深信不疑的是,她的家人们现在可以好好休息了。

显然,母爱的本能,让一个母亲天生就容易陷入与菲吉特太太类似的境况。我们已经看到,母爱是一种施予之爱,而母亲的施予恰恰又是一种需要,即——需要别人依赖自己的施予。然而,施予的真正目的应当是让接受者进入一种不再需要的境地。我们抚养孩子是为了不久的将来他们能自食其力;我们教育孩子是为了不久他们能超越我们。因此这种施予之爱有一个重任在肩——她的不懈努力就是为了功成身退。我们必须竭力让自己成为多余,当我们能说出“他们不再需要我”的那一刻,我们便立时得到了奖赏。

但是,本能的母爱单凭自己不能做到功成身退。这种本能希望所爱的对象幸福,但不只是幸福,而是唯有自己能够给予的幸福。要想让本能的母爱功成身退,必须邀请一种更高等次的爱来对其进行帮助或驯化;这种更高等次的爱单单希望所爱的对象幸福,全然不计较幸福来自何处。当然,本能的母爱经过驯化之后通常都会甘心引退。但如果拒绝引退的情况发生,母爱那种需要被人依赖的渴望就会化为行动,要么让对象处于连绵不断的需求状态,要么将各种新的需求凭空加添给对象。为达此目的,母爱会不顾一切,因为作为施予之爱,她认为自己是在 “无私”奉献(在某种意义上她诚然是无私的)。

并非只有母亲们会如此做。所有“需要被人依赖”的亲情,无论是源于为人父母的本能还是功能上与此类似的情况,都可能掉入同样的陷阱。其中一个例子是监护人对被监护者的亲情。在简·奥斯汀的小说中,爱玛希望哈里特·史密斯过上幸福的生活,但必须是爱玛为她安排妥当的那种幸福生活。我个人所从事的职业——大学教师——也有同样的危险。当一位剑术大师被自己的学徒击中身体或击落手中之剑时,他会由衷地高兴。同样,一位称职的教师,孜孜以求的就应该是有朝一日学生能成为自己的批评者和对手;当那一刻来临之时,我们应当欣喜。很多教师都是如此。

可是也不尽然。我资格够老,知道库兹博士的不幸例子。在所有的大学教师里,没有人比库兹博士工作更敬业、教学更出色。他为学生们耗尽心血,几乎给每位学生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当之无愧地成为他们的崇拜对象。所以,即使他已经不再担任他们的授课教师,学生们仍然乐意继续拜访他,晚上顺便去他家展开令人受益匪浅的讨论。奇怪的是,这种状况从来不能保持长久,恩断义绝是迟早的事;兴许不过几个月,甚至不过几个星期,当某个夜晚他们敲门时会被告知博士正忙。自此以后他将一直没空,永远拒绝再见到他们。这是因为,在最后一次见面时那些学生 “反叛”了,他们不仅表达了自己的独立见解(这与他的观点不同),并且很可能成功地捍卫了自己的观点。库兹博士曾经煞费苦心地在学生身上培养这种独立(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他当然也有义务培养这种独立),然而,当这种独立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却无法忍受。多像沃坦!他曾经费尽千辛万苦,就是为了塑造自由的齐格弗里德,可当两人后来再次相见,沃坦却被齐格弗里德的自由惹得勃然大怒。库兹博士是个不开心的人。

这种可怕的“需要被人依赖”,往往可以通过宠爱动物来疏解。人类对动物的喜爱分两种,所以,当你听到某人说自己“喜爱动物” 时先别当真,尚需进一步了解他对动物是出于哪种喜爱。第一种喜爱,简而言之,是把高等的家养动物视作人与大自然之间联系的“桥梁”。人类世界与非人类世界之间相互隔离,为此我们时常都会感到痛心。人类智能的发达导致了本能的退化,我们的自我意识过重,我们的处境变幻莫测,活在当下我们力有不逮……假如我们能摆脱这一切,那该多好!我们绝不要——顺便说一句,也不能——变成动物,但至少我们可以和动物“共处”!宠物与主人之间有私人感情,足以称得上 “共处”;然而它们大体上依旧是毫无意识能力的小生灵、靠本能生存的有机体。所以说,宠物有三条腿在自然界,一条腿涉足人类社会,堪称是人与自然之间的一条纽带或一名使者。正如鲍桑葵所言,谁不希望“有一位自己的代表出现在畜牧神的殿中”?人与狗为伴,便与宇宙相连。

但是,人类对动物的第二种喜爱,却常常意味着对动物的无情利用。如果你需要被人依赖,而家人又有正当理由拒绝依赖你,宠物便成了绝佳的替代品。你可以让它一刻也离不开你——你可以让它永远长不大,让它体弱伤残,剥夺它一切动物应有的幸福;作为补偿,你又设法让它沉迷于无数的小嗜好,而这些只有你才能满足它。如此一来,这只不幸的宠物便成了家人的挡箭牌,成了你发泄亲情的所在——瞧!你宠爱一只狗已经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无暇顾及他们!从这个用途来说,狗比猫好。我听说,猴子是最好的,因为猴子更有真实感。但对动物而言,这实在是不幸之极!好在动物或许不能完全领会你的险恶用心;更妙的是,即使动物对你的诡诈心知肚明,你也永远不会知道。受欺太甚的人,在忍无可忍的时候,可能会转身脱口说出可怕的真相;而动物却不会说话。

有人说:“我看人看得越清楚,就越喜欢与狗为伍。” 他们在动物身上得到了慰藉,不再需要以人为伴。我诚心建议这些人省察一下自己喜爱动物的真正动机。

我希望以上对亲情的讨论不致引起读者的误解。人性离不开“天然的亲情”,而缺失了天然亲情的人性绝对是一种极端的堕落,若有人对此生疑,本章便是我的败笔。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牢固持久的幸福十有八九都来自亲情,对此我更是坚信不疑。有关亲情的扭曲,有人可能会评论说:“当然,当然,这些情况的确会发生。任何东西,即便是爱,都可能被自私的人或者精神病患者扭曲,给别人带来痛苦和折磨。但没有必要强调这些特例吧?举止得体的人,只要通情达理一点,互相忍让一下,就会避免这种现象发生。” 对抱有这种想法的人我多少可以理解,但针对这种评论本身,我认为有必要加以评论。

首先是关于精神疾病。将与亲情有关的所有不良状态都归结为精神病态,我认为这样无助于我们更清楚地认识真相。毋庸置疑,对精神病患者,由于病情的原因,让他们摆脱扭曲的亲情确实会异常困难,甚至根本就不可能;想方设法送他们去看医生才是上策。但是,我相信每个诚实面对自己的人,都会承认自己曾经被扭曲的亲情所诱惑。扭曲的亲情不是病;如果是,那病的名称也一定是“堕落的人”。对普通人而言,谁不曾偶尔发生过扭曲的亲情呢?那不是病,而是罪。对此,属灵的引导要比药物的治疗更加有效。药物可以帮助恢复人体的自然结构或正常功能;但是,药物无法治疗贪婪、自私、自欺、自怜,因为出现这些状况的人并非“不自然、不正常”,与眼睛散光、肾脏下垂不同。苍天在上,对一个丝毫没有贪婪、自私、自欺、自怜的人,有谁会称其为自然或正常?这绝对是一种不同凡响的“自然”、未曾堕落的自然之巅!这样的“人” 我们只见过一个,而他一点也不像心理学家眼中的那种普罗大众:一团和气、顾全大局、随遇而安、婚姻美满、工作顺利。世人说他“魔鬼附体”,并最终将他赤身钉死在十字架上;面对这样的世界,他岂能真正做到“随遇而安”?

而我要说的第二点,恰恰与上面那个评论的措辞不谋而合。亲情会带来幸福,当且仅当,当事人能够通情达理、互相忍让、举止得体。换句话说,单有亲情不足以让人获得幸福,还要加上其它条件。幸福的亲情,需要“通情达理”,即合乎情理;需要“互相忍让”,即平等相待,当自己对人的亲情趋于淡漠时要不断地激发它,当自己忘记或蔑视亲情的艺术时要选择克制;还需要“举止得体”,这指的分明就是良善,即耐心、舍己、和谦卑,这些单靠亲情很难做到,必须不断求助于一种更高等次的爱。这才是亲情幸福的秘诀。

如果我们试图单单靠亲情而活,亲情就会“堕落变质”。恐怕很少有人能意识到亲情会变质到何种地步。回到菲吉特太太的例子,她给家人带来了无数的烦恼和痛苦,如果说她对此真的全不知晓,那会让人难以置信。出门在外的你每当想到自己一踏入家门就会见到她穷极无聊地以“枯坐着等你”这种方式发出谴责时,你整晚都会心烦意乱,对此她当然是心知肚明!可她却仍然照做不误,这其中有多种动机。第一种动机是,倘若停止那么做,她就不得不面对那个她定意不愿看到的事实,即,自己可有可无。其次,正是她一贯的含辛茹苦,让她无法怀疑自己付出的是真爱;双脚浮肿,腰酸背痛,这些越严重自己越欣慰,因为疼痛会对她窃窃私语:“我如此这般辛苦,谁能比我爱他们更深!” 这是第二种动机。但我认为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动机。家人不知感恩,说出的那些难听、伤人的话语(比如,哀求她把洗衣服的事交给洗衣店;不过,什么话都会让菲吉特太太这样的人伤心),让她觉得自己受到了亏待,因而可以不停地发牢骚,可以从发泄不满中享受到快感。若有人说自己不知道这种发牢骚的快感,那他不是在撒谎,便是圣人。千真万确,只有心怀仇恨的人才会有这种快感,而菲吉特太太那样的爱确实含有许多仇恨的成分。

古罗马诗人卡图卢斯在谈到爱情时说,“我既爱又恨。” 其它的人本之爱里也存在这种爱恨交织的情况。所有的人本之爱,都随身携带着仇恨的种子。亲情,一旦成为一个人生命的无上主宰,仇恨的种子就会生根发芽。一言以蔽之,人本之爱一旦登顶封神,就立即沦为魔鬼。

2 Comments

  1. 得彼 天聪

    世人说他“魔鬼附体”,并最终将他赤身钉死在十字架上;面对这样的世界,他岂能真正做到“随遇而安”?这一句实在令人回味。
    一方面,耶稣不能做到世人眼中的“随遇而安”,貌似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能自己掌控。可另一方面,耶稣在乎的又岂是世人定义的“随遇而安”?
    实际上,耶稣真正做到了“随遇而安”,只不过,那是一种不同凡响的“随遇而安”,是不属这个世界的真平安,借此耶稣将丰盛的生命赐给每一个属神的子民。

  2. Hannah

    菲吉特太太的例子虽然极端,但是很多人身上都有她的影子,我觉得我甚至无法想象耶稣是什么样子。我想起来很多很多年以前,在一个饭局上我被很多人批评,因为他们说我古板,不懂变通,不知人情,那一天我很伤心,也很困惑,我不知道是不是我从小奉行的价值观出了问题。我认识耶稣之后,我特别开心,原因之一就是我终于知道标准是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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