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悲思恸》译者后记

《含悲思恸》译者后记

鲁氏的随笔,以但丁《神曲》中的一句话作结语,堪称神来之笔!

在翻译的过程中,我有幸与鲁氏的“智慧体”经历了多次真实的碰撞。鲁氏的依依不舍;道尽了所有世人对离世亲人的依依不舍;鲁氏的无可奈何,道尽了所有世人对故人已去的无可奈何;鲁氏的情到深处,能让所有丧亲之人在不知不觉之间泪透满襟;鲁氏发人深省的思考,更为每个丧亲之人带来了弥足珍贵的药引。可以说,鲁氏所描述的整个悲恸过程以及一切心理活动,我都以自己的全部身心印证了一番,时常忘记是他在描述我的心境,还是我在翻译他的心境。粗略归纳几点感触如下。

其一,随笔中对悲恸的描述可谓精准到位。首先是悬空。“心中空落落的,无处安放,” 妻经常对我这么说。这种感觉所有丧亲之人应该都会有,不分贵贱、不分信仰、不分种族。鲁氏对此的解释是,习以为常的言行忽然全部受到阻断,从而让人陷入一种“无的放矢”的状态。心爱的人走了,带走的绝非只是一片云彩,也绝非一杯黄土掩风流那么简单,而是带走了一切,连心都被掏空了。其次是懒散。以前是“我视青山多妩媚,”现在变成“木叶虽未凋,惨澹无颜色。”以前是意气风发、志在千里、只争朝夕,现在变成无欲也无求,心若休时万事休。之所以懒散,是因为曾经的奔波劳苦,忽然觉得不再有必要、不再有意义。此外是悲恸的过程,其长就像蜿蜒的峡谷连绵不绝,其状就像旋转的楼梯周而复始,其势就像风暴中的孤舟险象环生。最令人心惊的,是每次悲伤袭来的感觉都是崭新的,因为你会忽然意识到,这个或那个也随亲人的离去而不复存在,这个或那个也随亲人的离去而成了遗憾,每次总会发现新的失去。当然,过程虽长,总有尽时,尽头是避风岸或者终点站,因人而异。无论如何,莫做“悲情英雄”,我们不过就是蹒跚在丧亲大军中的普通一员。

其二,随笔中对爱情的表白可谓真挚动人。鲁氏倾诉思念之情的对象虽然是自己的妻子,但除了一小部分仅限于描述夫妻之爱,绝大部分用来描述其他亲人之爱同样合适。原本在鲁氏眼中,卿就是“我的女儿我的母亲,我的学生我的老师,我的臣我的君。同时,还一直兼任我信任的同志、朋友、船伴和战友。” 的确,在人间,唯爱贯穿一切。爱就如悲恸一样,不分贵贱、不分信仰、不分种族,因所有的爱都指向那唯一的爱之源头。比如,鲁氏将夫妻比作一条船的正副引擎,像极了国人常说的“夫妻本身同船渡”。圆舞曲的比喻,也立即让人联想到梁山伯与祝英台那缠绵悱恻的爱情。情到深处,他将卿比成一座曲径通幽的花园,马上把读者引入到“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境界。巾帼英雄,英姿飒爽,岂非也是中国男儿所爱?最打动人心的,也是鲁氏不断强调的,是他对“真实的爱”的执着以及对“虚饰美化的爱”的不屑,这表现在他对棱角分明、随时发难的卿之念念不忘,也表现在他对有可能被自己的印象随意修剪的卿之耿耿于怀。真实的爱不会因为对方有过有错就有所消减或退缩,只要互相包容,便能活出“此情不应在人间”的爱之完美境界。真实的爱,必定就是神的爱:因着爱,神能看透万事;即使看透了,神依然爱。

其三,随笔中对神的刻画可谓语出惊人。宇宙中的虐待狂、永存的活物解剖者、居心不良的傻瓜,不知道这世上有几人胆敢如此称呼自己所信的神。鲁氏敢,他也做了!他不是完美的圣徒,我们也不是。爱我们的神允许我们错看他、错认他、错敬他、错事他,只要我们心中还有他,他就有能力让我们重新去看他、认他、敬他、事他。毕竟,一个新造的人,他只能敬拜、事奉“神自己”,而不是敬拜、事奉“自己心目中的神”——自己量体裁衣精心打造的假神。我们敬畏神,不是因为他是一位随兴作孽的恶王,而是他的超然存在本身就值得我们敬畏,敬畏这个词只有他配得。鲁氏在挣扎之后给出的结论很明显,神必须是完全良善的,神必须象至善的外科医生一样,“道”是无情却有情。宝剑必须经过磨砺才能出刃出锋,瓷器必须经过烈火才能出釉出彩。看似简单的道理,平时讲出来似乎也颇能让听者津津入味,可真实的情况很有可能是听者讲者全都似懂非懂。大道至简也至难,苦难有时是让“大道”入心生根的唯一途径。

其四,随笔中对信心的剖析可谓一针见血。你是处于黑暗中的人吗?你希望自己听到的声音,是来自远方的海涛,还是来自身边的轻笑?前者,你可能在旷野,自由却无助;后者,你可能困在地窖,受限但有伴。无论哪种情况,你都需要基于你对环境的认知建立信心,而这个信心会被你从外部收到的下一个信号加强、减弱、或彻底推翻。当然,我们并非完全处于黑暗之中,被神拣选的犹太人不会同意,他们有十诫;生活在公元后的人更不会同意,我们有福音。从某个意义来说,这些都是光,是驱散黑暗的真光。但是,「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NIV约翰福音1:5)。没有一个基督徒会宣称自己还没有“接受光”,因为这恰恰证明他不是基督徒。但接没接受光,不但要口里承认,还需要心里相信,而人心多诡诈神是清楚的。最可怜的,是那些心里也相信,但信的却是“自己心目中的神”,是经过自己理性过滤删删减减的神,是个偶像,是个纸牌屋。而最可悲的,是自己还不知道自己信的只是一个纸牌屋。在这种情况下,爱人的神便会介入,以各人能接受的方式和时间来帮助我们拆毁自己的纸牌屋。纸牌屋,愈早倒塌愈好!诚哉斯言。我的纸牌屋已经被拆毁了吗?还是正在被拆毁?最重要的是,在这个拆毁重建的痛苦过程中,我依然相信神是完全良善的吗?对此,我目前只能坦白说:主啊,「我信!但我信不足,求主帮助」(NIV 马可福音9:24)。

其五,随笔中对丧亲的看法引人深思。鲁氏的这些看法,即使不一定是真知,也必定是灼见。比如,把处于永恒中的人比做一个球体,他在尘世的经历只不过是球体的一个切面,而两个相识相知相爱的人就是两个有交集的圆。一个圆忽然消失不见自然令人不知所措,但如果明白它只是离开了尘世空间而进入更美的永恒,我们的悲伤也许会变成向往。死者也会痛苦吗?鲁氏相信炼狱的存在,相信人死的那一刻不会瞬间变得完美,还有污点需要磨砺擦拭;但信的人,终会回归第一个亚当在被造之初时那“甚好”的状态,终会配得与第二个亚当在十架之上时所成就的“至好”同在。丧亲是生者与死者之间的终结吗?鲁氏认为不是。每个人各按其时进入不同阶段,就像果树各按其时结果、鲜花各按其时开放一样。  死者离开尘世,只不过是进入他(或她)的下一个阶段;而活在尘世的生者在进入自己的下一个阶段之前,总会为失丧而悲伤,此乃人之常情,但愈少愈好;只有学会放下悲伤,才能更好地思念。最后,在自己离开尘世之前,生者与死者能够相遇吗?鲁氏用自己的体验给出了正面回答,但绝不是通过灵媒,而是一种密契。这种密契让生者与死者之间通过“心神”进入合一,是一种在智慧上和注意力上的交互感应,完全超脱了人的感觉与情绪。鲁氏进而推测,这种密契可能就是爱本身。只不过在今生里,由于人的局限,它总是伴随着情感出现。但即使没有情感的介入,密契依然是完美无缺,令人瞬间心旷神怡。鲁氏这些对丧亲的看法或认知是不是正确无误?一个人是否有幸,在神的光照之下,能够“惊鸿一瞥”到尘世之外的奥秘?对此,除了神之外,没有人可以品头论足。有时,神的确会让我们对某个真理一窥端倪,比如,三位一体;当然,诸如此类的管中窥豹必定是出于圣经的启示。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一切的神学,岂非就是一个有限的人,凭借神的启示,通过自己可怜的感官、理性、和神赋予的丰富想象力,在对着超脱万有的神,幼稚地进行着盲人摸象般的认知?有的蒙神悦纳,有的未必!

其六,读了鲁氏的随笔之后,作为丧亲之人我发现,受苦之人也可以成为施与者。“施比受更有福(徒20:35),”这是保罗引用主耶稣的一句话。其中所提到的“施”与“受”,引申出来是指“施予爱”与“接受爱”、“施予道”与“接受道”、“施予福音”与“接受福音”。仔细体会我们将发现,一个人无论是作为起初的接受者还是后来的施予者,他只是那件东西的使用者而非拥有者,因而施与受都是关乎恩典;同时从被动的“受”转化到主动的“施”是一个恩典加倍的行动,所以施比受更有福。现在,让我试着将这话应用在“苦境”中。这里的“受”是指“经苦难、受主爱”,“施”是指“传主爱、施安慰”。一个经受苦难的人必定会失去某样东西,而失去的就再难挽回,这是铁律。但如果他同时又是一个基督徒,痛定思痛就一定会明白:所失去的东西,主果然以自己来代替。这便是一个受苦之人所得的福。而这样的一人之福,会滋生出更大更多的福,只要此人“甘愿做管道”将自己所得的安慰“施给”正在经历苦难的人,将“主的爱”释放出去。

而鲁氏正是这样一位受苦的施与者。在失去妻子之后,鲁氏便再也不用烦恼神与卿谁居首位这个问题,这未尝不可算成鲁氏在受苦之后所得的福。鲁氏的失,使他有机会把切身体验变成文字;文字的出版,让他的哀思与反思,又能在众多因丧亲而悲恸的人心中引起共鸣、得到安慰;由此鲁氏便成了一个福与爱的施与者。我本人正是千万个受益者之一。鲁氏借助午夜书写哀思的方式,来压制自己的狂躁从而可以更好地与所爱的人密契;我岂不正是借助翻译鲁氏随笔的方式,来迫使自己逃离狂躁从而可以更好地缅怀爱子的好?这便是我从鲁氏所结出的果子中尝到的第一口甘甜吧!

当局者的苦成为旁观者的福,圣经中也不乏这样的例子。我今天查圣经,才第一次注意到,被捆着扔进烈火窑中的沙得拉、米煞、亚伯尼歌三人,据经上所记他们并没有声称自己在火窑中的时候遇见了那“好像神子”的第四个人,那只是巴比伦王尼布甲尼撒作为局外人从外面看到的(但以理书3)。当然,尼布甲尼撒王的见证,不仅从烈火中生还的三个犹大人会笃信不疑,而且众多的国民,无论当时在场不在场,都会因王的见证而开始重新认识犹大人所信的神。再如,因耶稣的一句话,被四个朋友从房顶缒下来的那个瘫子立刻就身体得了医治 (马可福音2),而那四个朋友以及在场目睹整个过程的人中,又有多少会因此而从“心”得了医治?这个瘫子的使命,也许就象那个“生来是瞎眼的人”一样,是神要使用他,要在“他身上显出神的作为来”。而受苦的弥赛亚自己,就是最伟大的施与者。耶稣因着爱,甘愿受最大的苦;因所受的苦,成就了至大的爱,同时将这爱施予了世上所有的人。

最后,对自己翻译习作的几点体会。言易行难;真正自己动手的时候才知道翻译的难度:对作者文风的把握,对作者心情的理解,对作者思绪的跟踪,都不容易。好在有喻译本金玉在前,给我提供了重要的参照,同时也时刻提醒自己要注意“信”,不可随意发挥,以免失去原汁原味,结出的果子就如鲁氏所说的虚像一样毫无价值。如果读者有机会细心作个比较,会发现这个译本至少有一半应归功于喻秀琴的译本。在很多地方,我选择沿用喻译本中原始的遣词造句,并且刻意保留了喻译本中许多精彩传神的词句。比如,喻译本中一句“瞧俺娘去了”,将一个庄稼汉的粗旷豁达描绘得淋漓尽致,自己思前想后找不到更好的词汇,决定将其保留。类似“夺人之美”的地方还有很多,在此不一一列举,特此说明。

也许“通达”正是自己稍微可以得意的地方。我并非在苛评喻在一些地方处理的粗燥,深知自己仅仅是得益于所处的语言环境、不同经历、以及不弄明白绝不罢休的性格。举两个例子,在有关球体切面和智慧体这两部分,可以明显感觉到作者的得意跃然纸上。为求传神达意,自己也是下了不少功夫:反复推敲原文的意思,反复对照现有的译文,反复搜寻最佳的用词。尤其是在有关智慧体这一部分。喻译本用到的“面面相观”这个词(它也在圣经译本之中出现过),用来描述生者与死者心神合一的景况恰到好处,任何一个其它的词汇都不足以状其微妙。但是“mind”和 “intellect”这两个字,我认为翻成“心神”和“智慧”更接近作者原意,因为说“智慧的存留”和“两个智慧的交互”,相比喻译本中的“心智的存留”和“两个心智的交互”,要更自然易懂。

文字翻译这项工作确实不易。在严谨程度上,它大约介于重拍电影和重译圣经之间,虽有自由发挥的空间,但不是很大;一方面必须做到尽量精确传达原文的意思,另一方面又必须有别于现有的译本,否则便没有任何意义。自己若有突破,可能仅限以下几点。首先,我发现鲁氏习惯将相邻的两个段落用同样的字词去衔接,如行云流水一般将思绪铺展开来,环环相扣。我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文风吧!对此风格我尽量保留。此外,出于对鲁氏的尊敬,我在翻译中用了大量的成语,希望不会起到画蛇添足的作用。最后,在很多地方,在不经意之间,我采用了诗歌文体的韵律,希望为读者增添一些咀嚼回味的空间。这一点可说是这次翻译习作中的一个意外收获吧;鲁氏呕心沥血的随笔,岂不就是他向诗人海伦致敬的一首爱的诗篇吗!

12/31/2021 得彼天聪

1 Comment

  1. 马春杨

    感谢你的传神翻译,通过翻译成为施予者,让我们能够领受到此书的精髓, 触及内心,深刻反思!也佩服你的中文功底和文学素养!

    认真的拜读了每一章,与作者感同身受,悲恸是一种空落的,无处安放的,反反复复深入骨髓般的痛。医治的过程也是非常人能忍受,一旦得救必重生!也让我重新审视自己的信仰,推倒“自己心中塑造的神”,重新建立。如何才能重建呢?忽然感到自己的迷茫和软弱,请神用你的智慧和爱带领我!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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