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心为物喜 (2)

第2章 心为物喜 (2)

2.2 热爱大自然

我们下面主要探讨两种以物为对象的爱:热爱大自然,和爱国主义。

“热爱大自然”,尤其对英国人和俄国人来说,是一种极其严肃的民族情结并且这种情结代代相传经久不衰。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将“热爱大自然” 简单地归结为人类爱美的一种形式,那就太过草率了。当然,自然界的许多事物——花鸟虫鱼、飞禽走兽——都是美的。但是,我这里所说的那些大自然爱好者,他们对个体事物之美并不十分关心,那些只关心个体事物之美的人士反而会扰了他们的雅兴。他们极其讨厌在散步的时候身边有一个兴致勃勃的植物学家陪伴,因为他总会频繁地停下来对着细枝末节指指点点,分散他们的注意力。他们追求的也不是寻找风景,在这方面,华兹华斯是他们的代言人。寻找风景,他说,会让你“在风景之间比来比去”,让自己满足于“在色彩和比例上发现无聊的新奇”。当你让自己忙于这种判断分析的活动时,你便错过了真正重要的东西——“时令季节的脉动”,那才是一个地方的“灵魂”。华兹华斯真是一语道破天机!故此,倘若你是以华兹华斯的方式热爱大自然,出门在外千万不要与风景画家作伴,那比与植物学家为伴更扫人兴致。

对大自然爱好者而言,重要的正是大自然的“脉动”或者说“灵魂”。他们想要聆听的,是在每个地方的每时每刻,大自然所发出的每一个音符。那些格调明朗的景致(比如富丽堂皇、华美雅致、一片祥和)与那些格调忧郁的景致(比如萧瑟凄凉、惨淡无望、阴森恐怖、枯燥乏味)同样珍贵。即使眼前的风景毫无特色,她也是大自然的一种声音,也值得他们倾心回应。面对每一幅田园风光的独特魅力,他们每时每刻都愿意坦然融入其中;他们愿意完全揽她入怀,让自己被她的色彩一遍又一遍地点染,点燃。

对大自然“脉动”的体验在十九世纪被吹捧到天上之后,象众多其它体验一样,它已经遭到二十世纪的当代拆穿专家们的彻底批判。我们不得不承认,华兹华斯作为一个浪漫诗人,有些话从他口中发出自会引人遐思,但如果他郑重其事地以一个肤浅的哲学家的口吻说话,就会显得愚蠢。除非你有证据,否则,相信鲜花会为吸入的空气而陶醉便是愚蠢;如果你信这个,无疑你也会愚蠢地相信鲜花除了能感知快乐还能感知痛苦!何况,许多人也不能从“春天树林的脉动”中悟出个道德哲理来。即使他们的确能从大自然悟出个所以然,那也未必就是华兹华斯所推崇的道德哲学,可能只是对残酷的自然竞争的感悟。我认为这正是某些当代人的心得体会:他们热爱大自然完全是因为她能唤起自己“血液中的黑暗之神”,因为性、饥饿、与纯粹的弱肉强食在大自然中能够无羞无耻地运行。

如果你以自然为师,你“自然”能够学到自己定意要学的东西;换句话说,大自然并不传道。很明显,人们这种“师法自然”的倾向,会轻易转嫁到个人对热爱大自然的体验中,但这不过是虚浮的假象。若我们当真在大自然的“脉动”和“灵魂”面前拜师,绝不会寻见道德哲理;她抛给你的,只会是难以抗拒的狂欢、无法忍受的堂皇、阴沉幽暗的凄凉。如果你执意想要从中求索,就自取所需吧!

大自然发出的唯一指令就是“来看、来听、来玩”。人们常常会误解这条指令,从而创立出各种神学、泛神学和反神学;当然,这些都可以被轻易戳破,并且也没有触及“热爱大自然”这种体验的核心。大自然爱好者,无论是信奉华兹华斯主义,还是信奉“血液中的黑暗之神”,他们对自然的核心体验,是从中获得的一种图像语言。我指的不是简单的视觉图像,而是那些“脉动”、“灵魂”本身,这些图像有力地展现了恐怖、忧郁、欢乐、残忍、欲望、天真、纯洁。每个人都可以用这种图像语言来形象地表达自己的信仰,但若要学习神学和哲学,我们绝不可师法自然,而通常需要师从神学家和哲学家(这并不奇怪)。

注意,当我说用这些图像来“表达”自己的信仰时,我指的不是诗人们惯用的那种明喻或隐喻。的确,也许用“体现”或者“具体化”要比“表达”这个词更加合适。许多人,包括我自己,倘若不是受到大自然的启迪,将不知用什么词汇来描述自己的信仰告白。大自然从没有告诉过我有一位荣耀的神、无上尊贵的神,对此我必须从别处学到。然而,正是大自然才让我领悟到“荣耀”的涵义,我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其它途径能让我知道“荣耀”为何物。如果我不曾亲眼目睹那些深不见底的幽峡和直上云霄的峭壁,我就不会真正明白“敬畏神”是什么意思,以为只要谨慎处之、敬而远之便能平安无事。如果大自然不曾将我里面的种种渴望唤醒,我现在所能明白的“神的爱”,其中的绝大部分内涵将是一片空白。

基督徒诚然可以借助大自然的启示来认识神,但是我们仅凭这个远远不能证明基督信仰的真实性。那些信奉黑暗之神的人也可以借助大自然来表述他们的信仰。这点正是我所强调的:大自然不会传道。一条正确的哲学道理,有时可以用来印证人对自然的体验,而人对自然的体验却不能反过来验证哲学道理的真伪。大自然只能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一个神学或形而上学的观点,但她并不能用来严谨地证明那个观点是否正确。

从基督信仰来说,大自然的启示绝非偶然。从受造物的荣耀中我们多少可以窥见造物主的荣耀,因为前者源自后者,因而必定以某种方式反映后者。但这种方式大概不是我们立即会想到的那种直接、简单的方式。因为对于另一阵营的大自然爱好者来说,他们所坚称的也都是事实:树林里有报春花,肚子里也生虫子。倘若我们试图去调和这两大阵营,或者试图说明两者并不违和,我们就会从目前的话题(即,对自然的直接体验)转移到了形而上学或者自然神论之类的讨论。讨论这些也挺好,只是我认为有必要将其与热爱大自然这个话题分开。既然我们眼下的焦点是热爱大自然,正在讨论的是直接来自大自然的声音,我们最好还是紧扣主题。

刚才讲到,我们已经从大自然中看到了“荣耀”的影子。我们绝不能试图从这个“影子”中发现一条捷径,靠它引领我们超越影子,去更深地认识神。这样的路径几乎刚刚开始就会嘎然而止,它会被恐惧、玄奥、神的莫测高深、以及宇宙历史的错综复杂完全阻塞。此路不通,我们必须绕道而行——离开群山和树林,回到教会、学习圣经、谦卑祷告。否则,热爱大自然就会开始向自然宗教转变,到那时,即使我们不会沦入黑暗之神的手中,也会陷入荒谬无聊的泥潭。

大自然能激发人们的渴望,但她却不能满足这些渴望,也不能回答神学问题,更不能使我们成圣。在真正的天路历程中,我们需要不断地离开大自然的怀抱,穿过原野的晨曦走进一座狭小的教堂,或者是到伦敦东部的贫民区做爱心义工。当然,我们也没有必要向拆穿专家们完全缴械,仍然可以适度地去爱大自然。其实,热爱大自然“已经成为”人们认识神的一个宝贵开端,对某些人而言,这个开端甚至是必不可少。

在上句话中,我不需要用完成时态(应当用“正是”两字替换“已经成为”),因为似乎只有那些把热爱大自然作为认识神的“开端”的人,才能够继续保持对大自然的爱。这并不奇怪,因为这种爱一旦变成宗教,就开始自我封神,进而成为魔鬼。魔鬼从不信守诺言,那些活着一心只为热爱大自然的人,反而让大自然在他们身上死去。华兹华斯在一首诗的末尾哀叹大自然的荣耀已经消逝;同为湖畔诗人的柯勒律治最终也对大自然变得漠不关心。在花园中聚精会神地晨祷,无暇顾及鸟语花香、朝露沾衣,你离开时反而会与自然撞个满怀,神清气爽、喜乐满溢;如果你去花园一门心思就为了得到大自然的拥抱,过了某个年纪,十有八九你会空手而归。

1 Comment

  1. Hannah

    这里提到的英国与俄国对大自然的一些传统,我并不是很理解。好像本部分的主题是说热爱大自然是认识神的开始,开始之后还是要在信仰里寻求,而非在大自然中寻求。以前我是见花是花,见草是草,认识神以后,一草一木都让我惊叹造物之神奇,而最神奇的就是这个创造者居然爱我!大概鲁益师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你文字的功底在这一篇展示得淋漓尽致,翻译得准确又典雅。细枝末节,点染,这些词运用得太高级!读起来赏心悦目,不出版就太遗憾了。

Comments are clos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