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情说爱》(The Four Loves, 1960)是鲁益师晚年的一部力作。它不是一篇随笔或小说,虽不乏风趣幽默之处,整体却是带有学术性质的严肃论述,其中揉合了他许多神学思考,从一个基督徒的经历和角度对人世之爱进行解构剖析。以下内容权作全书的摘要与导读,精彩之处还需读者从书中自己寻找。
依鲁氏所言,人身上的爱由三种元素构成:施予之爱(乐意帮助别人)、依赖之爱(乐意依靠别人)、赞赏之爱(乐意称赞别人)。其中,施予之爱意味着付出。这种爱,让我们为了子女含辛茹苦,为了心上人不顾一切,为饥寒交迫之人慷慨解囊。依赖之爱是人在尘世安身立命的根本。这种爱,让受惊的孩子不假思索地扑向妈妈的怀抱,让夫妻二人同甘共苦、相濡以沫,让落难的人坦然接受馈赠而不用知恩图报。赞赏之爱与生存需求无关,却能让人生更有价值和意义。人对美的体验来自于感官却又超越感官,将我们从纯物质的层面提升到精神层面,吸引我们思索一切美的源头。
诚如书中所讲,面对一个女人,依赖之爱说“没有她我生不如死”;施予之爱渴望给她带来幸福、安全、财富;赞赏之爱则为风华如此绝代而倾倒,即便只是一睹芳容也会为之欣喜若狂。面对神,依赖之爱让我们在赤贫中向神呼求;施予之爱让我们在十架苦路上欣然向前;而赞赏之爱则扬声大呼 “神啊!我们为你无上的荣耀称谢你。”
鲁益师将呈现在人身上的爱分为四种:亲情、友情、爱情、博爱。其中前三种爱归结为人本之爱(natural loves),因为三者都是出于人的天然性情,或者说是人的本性、天性。博爱,则是神在后天赐给人的礼物,称作神本之爱(supernatural love ),是大爱运行在人身上的具体表现。
亲情这个词最初所表达的是父母与子女之间的爱,但她的涉及面其实最广泛。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牢固持久的幸福十有八九都来自亲情。亲情的滋生需要熟悉的环境,比如在同一个屋檐下(包括家庭、学校、食堂、教堂等)或团体中(包括职场、家乡、甚至现代的虚拟社区或网上论坛等)。亲情让彼此享受到一种温暖的舒适感和亲近的满足感。
亲情里面的主要成分显然是依赖之爱和施予之爱,但赞赏之爱也若隐若现,面对根本不可爱的人也能发掘出可赞之处。亲情最耀眼的地方,就在于她能让两个性格迥异的人因爱相连。亲情从不偏待人,靠亲情联结的彼此不需要看起来般配,也不受年龄、性别、阶层和受教育程度的限制。在所有的人本之爱里,亲情最显宽宏、宽容、宽广,正是亲情让我们学会了体谅,与所爱之人在争执之后能和好如初。爱情或友情会让人感到骄傲,但亲情最谦卑,不会自吹自擂。亲情开了我们的双眼,否则我们便不可能看到或赞赏别人身上独特的良善。
友情是最让人感觉幸福的一种人本之爱,几乎能让人性达至巅峰。人们在一起合作共事,便形成同伴关系,而共同的志向或兴趣使得友情从同伴关系中脱颖而出。人不分高尚或低贱,都能够享有亲情与爱情;这两种爱都会拨动你的神经,让你感到牵肠挂肚。而友情的世界却是光明、宁静、理性的,只对有缘的人打开大门。在画面上,情侣是面面相对,而朋友却是目视远方。
完美的友情呈现出绚丽多彩的赞赏之爱。当朋友们聚在一起时,每人都能从别人身上发现最出色、最睿智、最有趣的东西。友情是最属灵的人本之爱:不受本能辖制,不受责任束缚,极少产生嫉妒。但正因为友情自身具有太多属灵成分,因而不宜用来表征圣灵之事。经常被圣经用来象征至高之爱的,反而是最自然、最本能的爱:将神比作“天父”,是用亲情表达神的爱;将基督比作“教会的新郎”,是用爱情表达神的爱。
爱情这种人本之爱,让情侣“两情相悦、难以自拔”。爱情虽然高贵如快乐之王,却总有一种置性爱快乐于次要地位的气度,可以把登峰造极的得偿所愿之乐转化为无与伦比的赏心悦目之乐。爱情的一个首要任务就是要消除施与受的差别,因为对神仙眷侣而言,两人不分彼此、本是一人。基督从瑕疵斑斑、骄傲自大、或狂热或冷漠的尘世教会身上,看到了有朝一日会变得完美无瑕的新娘,并为着目标不计代价;丈夫也具有基督样式的首领地位,因而也应当知难而进,为妻子尽心竭力、永不言弃。
爱情以神的口吻说话,要求彼此舍己忘我、完全忠诚,这为我们爱神、爱人提供了天然的典范。就好像基督通过爱情告诉我们:“所以你也应当如此来爱我和我弟兄中最小的一个, 倾尽所有、毫无保留。”面对自私这堵高大厚重的围墙,爱情只是轻轻一跃便飘然而过,将利己的欲望变为利他,视个人的幸福轻若鸿毛,而将另一个人的喜好根植于自己生命的核心。如此,我们便在爱情中轻而易举地履行了“爱邻如己”的律法。虽然这里的“爱邻如己”只是对一个人,但它却让我们预先体验到爱邻如己的滋味,在有限中看到那种无限的美好。
博爱,与人本之爱有天壤之别。博爱作为神本之爱也包含爱之三元素,即超越人性的施予之爱、超越人性的依赖之爱、和超越人性的赞赏之爱。首先,基于人本的施予之爱,我们从来不会单纯为了对象本身的好处着想;我们所施予的好处,往往是出于“达则兼善别人”,或者倾向于让自己得益最大,或者与自己预先为对象规划的人生相一致。而神本的施予之爱则完全没有私心杂念,它追求的完全是让对象本身得益最大。人本的施予之爱,其对象或多或少总是具有某种内在或外在的可爱之处,而神本的施予之爱,却能使人去爱那些本身并不可爱的人。神本的依赖之爱,让我们变成“快乐的乞丐”,能像孩童一样,完全、欢然接受自己的需求,因彻彻底底依靠神而喜乐。同时,神本的依赖之爱还会升华我们人与人之间的依赖之爱,让我们坦然接受来自别人的善意帮助而不致伤害自尊。神本的赞赏之爱,让我们将所有的荣耀归给神,别无所夸、别无所求。
神本之爱(博爱)之所以超越人性,是因为这种爱是无条件的爱,而人本之爱是有条件的爱。圣经中有许多神本之爱的例子。亚伯拉罕献以撒,动了慈心的撒玛利亚人,和殉道的司提反,正是为神舍己的施予之爱。亚伯拉罕出吾耳,抛弃渔网跟随主的彼得、安得烈,他们所怀的是对神的超越人性的依赖之爱;而耶路撒冷教会坦然接受安提阿教会的奉献,体现的则是对主内肢体的超越人性的依赖之爱。没有对神的超越人性的赞赏之爱,大卫便写不出那么多灵歌颂词。
此外,人本之爱,一旦被封神就立即变成魔鬼。有鉴于此,贯穿全书的一条主线,是作者对“神就是爱”和“爱不是神”的反复讨论。分别简述如下。
亲情与神(大爱)最相似的地方便是她的谦卑、宽容、恩慈。但千万不可就此认为亲情能代替大爱成全爱的律法。当亲情在一个人的生命中成了绝对的主宰,仇恨的种子就会生根发芽;无论是亲情中的依赖之爱还是施予之爱,都可能产生扭曲,变成对亲人的索取无度或者横行施爱。
友情近乎天使之爱,其伟大之处正是她不求物质利益的属灵特质,但她面对的敌人也更狡猾。朋友之间若不能彼此充满赞赏之爱,它便根本不是友情。但朋友圈内部的互相欣赏,却会使他们产生一致对外的优越感,表现为睥睨众生的高傲,不可一世的骄横,或者招摇过市的炫耀。若想让友情之果保持甜美,就绝不能让她沦落成为令人蔑视的“自吹自擂小集团”,这需要朋友们全心全意地寻求圣灵的保护。
在所有的人本之爱中,爱情在其巅峰时刻与神最相像,因而也最可能诱使我们去崇拜她。只需短短几个星期或几个月,爱情就会为一对情侣创造出一个共同拥有的漫长经历,他们会怀着惊叹与敬畏之心不断地追忆情史。那段经历记载着爱情之神对自己所拣选的一对恋人的审判和怜悯,从情窦初开一直到初次定情的那一刻,其实就是他们爱情宗教的旧约,而定情就标志着新约的开始。如此这般,爱情将自己的宗教妥妥地建立在一对对痴情男女身上。爱情便会如神一般要求我们舍弃自我,又会如魔鬼一般反抗一切拦阻。
掩卷思索,其实中国诸子百家也讲爱。比如,儒家的仁爱、墨家的兼爱、道家的无爱,各自对尘世之爱有精辟独到的见解,但至多也就达到“己不所欲勿施于人”的境界。而在基督信仰里,神就是爱,并且这种爱自愿人格化,成为博爱,运行在所有基督徒的身上。这种爱不是哲人灵光乍现对大自然的感悟,而是基督道成肉身对世人的现身说法。
人生来就被自己的欲望所左右。荀子说,人“饥而欲饱,寒而欲暖,劳而欲休,目好色,耳好声,口好味,心好利,骨体肤理好愉佚”,人类需要不断地从外界得到满足才能生存。当然,人类可以宁死而不屈从自己的欲望,比如,君子不食嗟来之食,高士不为五斗米折腰,但那其实还是爱名利、爱自己的气节。而神并不压制我们天生的七情六欲(鲁益师对爱情中性爱的讨论颇为精彩),相反,欲壑难填的时候,正是让人认识到自己全然匮乏、卑微、与无助的时候,也是他最靠近神的时候,是大爱开始运行、博爱开始动工的时候。
一部经久不衰的文学作品,其中必然有跨越时空的成分。在1960年问世的《谈情说爱》也不例外,其中所涉及的社会问题(比如,爱国主义)在今天依然耐人寻味、发人深省。此外,作为一位教授英国文学的大师,鲁益师对二十世纪中叶以前的文学作品能够信手拈来,这本不足为奇,但他能恰到好处地将所引用的诗句典章在 《谈情说爱》一书中如璀璨的明珠般肆意点缀,实在是匠心独运,让读者在思索爱的同时,又像参与了一场文学盛宴,对自己熟悉或不熟悉的英国文学多少窥出一些门径。
得彼天聪,2022年4月13日 · 圣地亚哥
我发现我不会爱,我所有的爱都带着条件。特别是友情之爱,因为我特别难以欣赏别人,所以我很难有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