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悲思恸》(15) 峰回路转见莫邪

现在这本空白笔记簿，是我在家里能够找到的第四本，也是最后一本。它几乎完全空白，除了最后有几页是 J 在很久以前做过的算术题。等完成这本涂鸦之后，我决定就此打住，委实不想再为此事去买新的笔记簿。目前来看，这些随笔，作为一道阻止我自己彻底崩溃的防线，作为一个安全阀门，此目的已经基本达成。我其实还希望它能达到另外一个目的，结果出乎预料，证明只是我的一种误解。我原本以为自己可以描述出一种状态，为悲恸制作出一张地图。然而，事实显明悲恸并非是一种状态，而是一个动态过程。描述它不能用一张地图，而是需要一部历史。我若不将书写的历史在某个任意选定的时刻定格，就没有任何其它理由停止，因为每天都有一些新的东西值得记录。

悲伤恰似一条狭长的山谷，曲折蜿蜒，连绵不绝；其中的每一个转弯处都可能展现出一幅全新的风景。请注意我用的是“可能”一词，因为并非每个转弯处都是新景致，有时的惊讶可能正好相反：你以为早在几哩之前便已越过的地方会再一次呈现在眼前！这时，你不由得会开始怀疑这峡谷是不是一道环形的壕沟。其实不是，只是部分的景观从不同的视角再现，峡谷一直在蜿蜒向前。

就譬如现在的我，正处在一个新的阶段，面临一种新的失丧。我白天会尽量不停地散步，因为自己如果不愿做一个傻瓜，就必须筋疲力竭之后才能上床。今天，我选择重游旧地，沿着一条长长的越野路线，是最令单身时代的我心情舒畅的路线之一。这一次，与我几天之前所抱怨的不同，大自然的风光明媚悦目，世界也不像一条鄙陋的大街。相反的，每一处地平线、每一级阶梯、或每一簇树冠，都能把我唤回到一种往日的喜乐中，那种喜乐在卿未出现之前就有。然而，这样的欢迎却让我陷入恐慌。那种招手欢迎我进入的喜乐，已经变得平淡无味，对这种方式的喜乐，我发觉自己再也不愿回头沉缅其中。一想到自己竟然有可能回归到原来的光景，我不觉惊恐莫名。因为在我看来再糟糕不过的便是这样的景况：过去几年的爱情和婚姻，回顾起来仿佛只不过是一段迷人的插曲，一段假期，它短暂地插进我的某段人生之后，又让我恢复如初、一如既往。果真到了如此境地，那么这段经历将会不再真实——它与我的人生如此格格不入，以致于我几乎会相信它是发生在别人身上。那么，卿在我的生命里等于又死了一次；这次的失丧会比第一次更锥心蚀骨。这万万不可。

亲爱的你可知道，你的离去，带走了多少东西？甚至我的过去，我俩从未分享过的东西，都被你洗劫一空！说残肢已经从截肢手术的疼痛中恢复，我真的是大错特错。我之所以被蒙蔽，是因为它竟有那么多伤害我的方式，而我只能逐一去发现。

然而，有失必有得，我还是有两项极大的收获——没有称作“长久”的收获，是因为我现在已有自知之明。第一，现在转向神，我的心所遇见的不再是紧锁的门；第二，转向卿，所遇见的也不再是一片虚空——同时也不再为伊在我心中的影像而大惊小怪。前面提到，悲恸是个过程；我的涂鸦，多多少少，显示了这个过程，不过这与我的期许仍有很大差距。就说这两项收获吧，这种变化不知从何时而起；也许是因为这两者都没有突然的、惊人的、强烈的转变，因而不能被轻易地观察到。就像温暖逐渐充满房间，或者晨曦渐次披洒大地，在你察觉到的那一刻，它已持续一阵子了。

这些手记谈到了我自已，然后是卿，再然后是神，这个顺序反映了我的思考在次序上和分量上的分配，而应有的情况应该与此恰恰相反才对。而且，我还注意到，不管是对卿还是对神，我都没有进入那种被人称作赞美的思考模式。然而，赞美对悲伤中的我应该是最有帮助的。赞美原是爱的一种表现，其中总是带有喜乐的成分。赞美应有的次序是，先赞美将伊赏赐给我的神，再赞美神所赏赐给我的伊。或多或少，我们岂非都能在赞美中享受到所赞美的，无论它离我们有多远？所以我一定要多多赞美。现在，我已失去了往昔可从卿那里尝到的佳美果实，而这样的果实想要从神那里尝到更是遥不可及，因为如今的我正孤身行走在我为自己量身定制的幽谷里。当然，如果神的恩典无限，将来或许还有机会。而透过赞美，即便在此时此刻，我已能略微享受到卿的同在；而且同时，也能略微享受到神的同在。聊，胜于无。

也许是我的恩赐不足吧，我曾把卿比成一把宝剑。单从某个方面来讲，这个比拟恰如其分，但从整体上又觉完全不够，并且容易造成误解。我也许应该将它平衡一下，应该说“而伊同时又像一座花园，园中有园，墙抱著墙，树篱绕著树篱。愈往里去，愈觉幽深寂静、愈见生机蓬勃、愈闻芬芳馥郁。”

然后，对着伊，对着一切受造之物，我理应以赞美的模式说：“奇哉，妙哉！从某个方面，以独特的方式，酷似造物的主！”

因此，从花园上溯到园艺师，从宝剑上溯到铸剑师；继而上溯到赐予生命的生命之源，上溯到美的缔造者——荣美的神。

“伊在神的手中。” 每当我想到伊是一把宝剑时，这句话立即令我精神一振。或许我与伊一起度过的尘世生活只是铸剑过程的一部分。现在，也许神正手握剑柄，掂量着这把新造的兵器，挥舞起来如同闪电划破长空。果然是「一把正宗的耶路撒冷宝剑」（引自《天路历程》——约翰·班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