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人本之爱:友情 (1)

第4章 人本之爱:友情 (1)

4.1 友情的流逝

亲情和爱情,这两个话题总能引起听众的共鸣。历来的文人雅士们对亲情和爱情也是津津乐道,对这两种爱的美及其重要性更是不惜用浓墨重彩大肆渲染。在一定程度上,这种赞美模式甚至影响了那些冷嘲热讽人士,他们也会采用冷静的态度去评判古人对亲情或爱情的颂扬。但说到友情,现在已经极少有人认为他是一种可以与亲情和爱情相提并论的爱,甚至根本就不把友情当作爱。

从1850年发表的《墓志铭》算起,我不记得有什么近代诗歌或小说褒扬过友情。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罗密欧与朱莉叶,诸如此类的爱情在现代文学中屡次出现,但是,像大卫与约拿单、皮拉德斯与俄瑞斯忒斯、罗兰德与奥利佛、艾米斯与艾迈尔这样的友情却在现代文学中缺席。

对古人而言,友情是最有幸福感、最具人性化的人本之爱,是人生的桂冠、美德荟萃的殿堂。奈何人心不古,我们现代人却轻视友情。当然,人们也无可否认,男人除了妻子和家庭之外,还需要结交几位“朋友”。但是,那种“无可否认”的语气,以及那种将友情与“交情”混为一谈的态度,都清楚地显明了一种沉沦,即,我们现代人所谈论的“友情”,与被亚里士多德誉为美德之一的友情(Philia)以及西塞罗为之著书立说的友情(Amicitia)相比,两者几乎毫不相干。在现代人的眼中,友情微不足道,不是人生宴席中的一道主菜,顶多只是填充我们时间空隙的一种消遣。友情何以沦落至此呢?

第一个,也是最明显的答案,是因为很少有人体验到真正的友情,故而很少有人珍视友情。有人可能终其一生都体验不到友情,这是因为友情与亲情和爱情截然不同。友情是最异类的人本之爱,最无关本能与肉体(这绝无贬低之意)、最喜离群索居,最可有可无。友情与我们的神经最无瓜葛:在友情中,你不用柔声软语,不会心跳加快,也不会变得双颊绯红或脸色苍白。本质上讲,友情宣扬的是个人主义;两个人一旦成为朋友,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就一起脱离了集体。没有爱情我们就不会出生,没有亲情我们就不能长大,可离了友情人类照样可以传宗接代;因此,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人类不需要友情。一个集体或社群,对友情的态度甚至是不喜欢、不信任,领导者的态度更是如此。中小学校长、宗教团体的领袖、军队长官、船长等,当他们看到自己的下属中出现了亲密无间的友情,会感到寝食难安。

友情这种所谓“无关本性”的特点,有助于解释为什么它在古代和中世纪受到大肆推崇,却又渐遭冷落以至于被现代人所轻视。中古时代最根深蒂固的思想是禁欲苦修和远离尘世。面对人的本性、情感和肉体,人们或者因其会危及灵魂而畏惧逃避,或者因其标志着人类地位的堕落而心存鄙夷。因此,看起来最不受纯粹本性的约束、甚至最违背人之本性的友情,便理所当然地被人们奉为至宝。显而易见,人不分高尚或低贱,都能够享有亲情和爱情;这两种爱都与我们的神经相连,它们会让你感到牵肠挂肚、心慌意乱,而这些感觉不会在友情中出现。友情这种关系是出于人的自由选择,由友情构成的世界是一个光明、澄静、理性的世界。单论这一点,友情便胜过其它的人本之爱,似乎能将你提升到神灵或天使的层次。

但在中世纪之后,首先是浪漫主义和“催泪喜剧”的诞生,然后是“回归本性”盛行,接着伤感文学兴起;其中所鼓吹的感情泛滥之风,尽管经常遭到批判,却一直延续至今。最后是人们对本能——血液中的黑暗之神——的崇拜,它禁止在男性崇拜者之间发展友情。在这种新的潮流下,那些曾经使友情备受推崇的地方,反而都成为它广受诟病之处。友情不能取悦伤感主义者,因为其中缺乏泪眼含笑,信物传情、儿语情话;友情也不能吸引原始主义者,因为其中欠缺热血澎湃和孤胆英雄。与血肉丰满的亲情和爱情相比,友情显得瘦弱苍白,仿佛爱中的素食主义。

友情受到鄙视还有其它的原因。有些人(这些人现在成了主流)把人的生命仅仅看作是动物生命的一种高级复杂形式。他们认为,人的一切行为,如果不能在动物身上找到原始证据、与谋生图存无关,就当受到质疑;而友情在证据这方面确实不尽人意。此外,持有集体高于个体这种观点的人也必然会对友情嗤之以鼻。友情这种关系体现了两个人极端的个人主义;友情和孤独一样,必定会引人脱离集体“大家庭”,而友情其实比孤独更加危险,因他会让人三三两两地结伴离去。某些具有民主情结的人也对友情怀有天然的敌意,因为友情允许极个别的人挑三拣四;声称“这些人是我的朋友”就暗示了“其他人不是”。鉴于以上这些原因,如果你像我一样相信古人的友情观才是正解,除非以友情观的重建为纲,否则你很难对友情大做文章。为此,我有必要先做一些枯燥无趣的拆毁工作。如今世人有种观点:每一份坚固真诚的友情都是“实质上的”同性恋,我必须先对这一观点进行反驳。

这种观点有个漏洞,就是它用到了“实质上”这个危险的字眼。如果说“每一份友情都是刻意追求的同性恋、是显而易见的同性恋”,这自然会错得离谱。于是,那些自以为聪明的人便求助于较为隐晦的措辞,说友情是“实质上的”同性恋——类似匹克威克式的友情,暧昧潜于不知不觉之中、藏在隐蔽伪装之下。这种说法模棱两可,虽然无法证实,却也让人无从反驳。从一对朋友的行为举止上找不出支持同性恋的证据,这丝毫不会让那些自以为聪明的人产生挫败感;他们反而会煞有介事地说:“这恰恰不出我们所料!” 于是,没有证据反而就成了证据;没有冒烟,正好证明火被人周密地掩盖。假如火确实存在,这样推理倒也没错,但我们必须要先证明火的存在。这就好比一个人如此狡辩:如果在那个椅子上有一只隐形的猫,椅子看起来就是空无一物;现在椅子上确实是空无一物,所以上面有一只隐形的猫。如此论证,根本就是无中生有。

相信椅子上有一只隐形的猫,这在逻辑上也许无法证明真假,但这会让我们多少认清了那些持此信念的人。同样,认为友情不是一种独立存在的爱,而只是乔装打扮的爱情,持此观点的人也正好暴露了自己从未真正有过朋友的事实。品尝过友情的人都清楚,虽然我们对一个人可以同时产生友情和爱情,但友情与爱情在诸多方面实在是判若云泥。情人之间总是对彼此的爱情津津乐道,朋友之间却几乎从不会对他们的友情夸夸其谈;情侣通常面面相对,为彼此而沉醉,朋友则是并肩而行,为某个共同志趣而沉迷。最重要的是,爱情,只要一息尚存,必须仅限两人,而友情却大可不必只限于两个人。

只有两个人的友情甚至是不完美的,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兰姆在写给华兹华斯的一封信中提道,假如A、B、C三个人是朋友,而A离开了人世。自此,B不仅失去了A还失去了“一部分C”,那部分C唯有A才能激活;同样,C失去的除了A之外还有“B身上唯有A才能激活的那一部分”。确实,我的每一位朋友,他总有一些地方,只有通过另外一位朋友才能完全呈现。我仅凭自己的视角不足以认识他的全貌,这需要借助别人的光照来集成多个视角。比如现在,我的朋友查尔斯去世之后,我再也不会在罗纳德的身上,看到他对独特的查尔斯式笑话的反应。由于查尔斯的去世,貌似我可以“独自”拥有罗纳德的友情,可实际上,我远远不是拥有罗纳德更多,而是更少——“失去的那部分罗纳德”只有查尔斯才能激发出来。

所以说,在人本之爱中,真正的友情最无嫉妒之心。朋友圈从两个人发展到三个、四个,只要新来的人够格成为真正的朋友,每个人都会开心。就象但丁《神曲·天堂篇》中那些有福的灵魂一样,他们会说:“又来一位新人,来增强我们的爱。” 因为在友情中,“分享不是夺走”。当然,知音难觅,再加上一些实际因素,比如聚会房间的大小,话音传播的远近等,这些会限制朋友圈的规模。然而,只要条件允许,随着朋友圈的增长,我们对每位朋友的拥有不是减少而是增多。友情在此处所呈现出的光芒与天国何其“相似”!在天国里,正是蒙福之人数目的壮大(不可胜数),让每个人从神那里得享的佳美果实也不断加增,因为每个人,从自己的视角看见神之后,都必定会将他对神的独特认识向所有其他蒙福之人分享传达。在先知以赛亚的异象中,撒拉弗彼此对着欢呼“圣哉!圣哉!圣哉!”(《以赛亚书》6:3);一位老作家说,那是天使们正在彼此分享。故此,我们彼此若能越多地分享,每个人就能得到越多的灵粮。

所以我认为,将友情等同于同性恋这个观点是无稽之谈。这并不是说友情与畸形的爱情交织共存的现象从来不曾出现过。在某些时期、某些文化当中,友情很容易被玷污。比如,在全民尚武的年代,成熟的骑士与其年轻的扈从或护卫之间的战友情谊,大概率会悄然转化为同性恋。毫无疑问,这与军旅生活让女人走开有关。一份友情是否与同性恋掺杂不清?如果我们有必要或者有能力对此做出判定,就必须要基于证据(如果有的话),而不是基于无端的推测。亲吻、流泪、和拥抱,这些都不能作为同性恋的依据;若以此为依据,结论未免过于滑稽:赫罗斯加拥抱贝奥武甫,约翰逊拥抱鲍斯韦尔(这两位都是众所周知的异性恋者),塔西佗的作品中那些须髯如戟、久经沙场的百夫长们,在军团解散时紧紧抱住一个个战友、恳求离别之吻……他们都是同性恋者吗?你若连这都相信,世上还有什么不可相信呢?从历史的长视角来看,先辈们公开表露友情的那些举动是光明磊落的,而那些举动在当今社会的友情中却不见踪影,这恰恰是我们需要做出特别检讨的地方。不是古人行为越轨,是我们自己生出了歪心邪念。

2 Comments

  1. 得彼 天聪

    亲情、爱情、友情,对这些人本之爱,我们不能说哪个更美好、更高贵,因为它们都有神的美意。但友情无疑最令人心无旁骛,让人们抛开世上烦琐,专注于心灵追求。

  2. Hannah

    我是一个不大有朋友的人,我常常想不知道我是不是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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