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人本之爱:亲情 (2)

第3章 人本之爱:亲情 (2)

3.2 依赖之爱的扭曲

本章开始我们已经说过,亲情主要包含两大爱的元素:依赖之爱和施予之爱。下面我先从依赖之爱入手,谈一谈人们对亲情的若渴追求。

人们对各种爱都怀有渴望。其中,人们对亲情的渴望最容易变得不合情理,原因其实非常明显:几乎人人都“可以”得到亲情的垂青,这一点我前面已经提到,不仅如此,几乎人人都认定亲情会如期而至。在《众生之路》中,当脾气暴躁的庞蒂菲克斯先生发现儿子不爱自己的时候,他顿时怒火满腔,因为一个孩子不爱自己的父亲这“不合天性”。但他从未想到要扪心自问一下,从孩子记事起,自己做过何事或者说过何话能激起孩子的爱。同样,在《李尔王》开始的一幕中,年迈的李尔王(主人公)被描写成一个极不可爱却又对亲情极度贪婪的老人。我之所以引用文学作品中的例子,是因为我和作为读者的你不是近邻;假如我们是近邻的话,我们将不难从现实生活中发现类似的例子。很遗憾,对亲情求之不得进而恼羞成怒的例子每天都会上演。显然,人人都知道自己需要对爱情或友情付诸行动,即便不能成功,至少也应争取;但是,我们却经常认定亲情是与生俱来、浑然天成的;倘若人是一幢房子,亲情就应当是“房子本身的一部分”,是“固有配置”,“成套设施”。我们都有权利得到亲情,如果别人不给,他们就是“不合天性”!

这个主观臆断无疑是对亲情的一种曲解。亲情中的确有许多“固有配置”。人类是哺乳动物,因此本能通常会赋予我们相当深厚的母爱。人类又是群居的,因此熟悉的群体也为亲情的滋生提供了一个环境;如果一切顺利,彼此无需任何出色之处,亲情就可以发芽并茁壮成长。如果我们获得了亲情,那未必是因为我们德行出众,可能只是水到渠成之事。换句话说,许多人获得亲情不是靠着德行。据此,庞蒂菲克斯先生便隐隐看到了真理的亮光,从而得出一个荒唐的结论:“所以,我一个碌碌之辈,也有权利得到亲情。”  从一个更高的层面,这就好像我们诡辩说,因为没人可以靠德行得到神的恩典,所有我虽然不配却仍然有权利得到。然而,无论是亲情还是神的恩典,我们其实都没有必得的权利。我们拥有的不是“必得的权利”,而是“合情合理的期望”:只有在双方都基本正常的情况下我们才能期望得到熟人的爱。但是,我们可能并不正常,甚至令人难以忍受。如果这样,天性就会在我们身上反其道而行之。那能够自然而然滋生亲情的熟悉环境,也可能——同样的自然而然——产生一种特别难以根治的憎恶。这种憎恶是亲情的反面,但两者给人的感觉却一样,都是由来已久、绵绵不息、心照不宣,有时甚至是根深蒂固。在歌剧《齐格弗里德》中,齐格弗里德记不得从何时起开始觉得他的侏儒养父令人讨厌:走路拖拖拉拉、说话嘀嘀咕咕、整日坐立不安。这种憎恶和亲情一样,我们很难察觉它究竟在哪一刻产生,似乎过去一直都在。注意“老”这个字,既可以用来表示极度钟爱,也可以用来表示极端厌烦:“老把戏”,“老伎俩”,“老一套”。

如果说李尔王缺乏亲情,那未免过于荒唐。从依赖之爱的角度,他对亲情几近疯狂。倘若李尔王不爱自己的女儿(当然是以他自己的方式),他就不会不顾一切地渴望得到她们的爱。那些最不可爱的父母(或孩子),心中充满的可能就是这种贪婪的爱,这反而会营造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让他们自己和周遭的人痛苦难过。设想这么一个人,他已经不再可爱,而他仍然以权利为借口持续不断地索取我们的爱。在此情况下,一旦我们犯了难以避免的过错并且又无法保证不会再犯,他就会将伤心挂在脸上,要么大声斥责,要么将满腹的自哀自怜隐含在每个动作表情中,从而让我们徒增一种愧疚感(这其实是正中他的下怀)。倘若我们一时心软,对他显露些许亲情,他定会得寸进尺,再次惊得我们目瞪口呆。如此一来,他便亲手堵塞了自己望眼欲穿的亲情之泉。此外,这种人总是一再要求我们显明爱他的证据:我们应该站在他那一边,倾听并且附和他对别人的不满;儿子若果真爱我,就应该看到他父亲是多么自私;哥哥若爱我,就应该和我一起反对姐姐;你若爱我,就不应该允许别人如此待我。

这种人始终不知道获得亲情的真正途径。奥维德说:“若想得到爱,自己要可爱。” 这位快乐的老色鬼的本意只是:“要想女孩着迷,自己须有魅力。” 但他的这句格言却有更广的应用。这位恋爱文学作家要比与他同一时代的庞蒂菲克斯先生和李尔王更聪明。

不可爱之人真正令人惊奇的地方,并非是他们贪得无厌的索求有时会落空,而是他们经常会得逞。偶尔你可能会见到这样的事:一个女人,从少女时期开始,然后是青春期、漫长的成年期、直至接近老年,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照料、顺从、安抚、可能还要供养自己的母亲,而这位吸血鬼似的母亲却永不知足。这个女人所谓的牺牲(我对此持有不同看法)也许是美好的,而老母亲的榨取无度却令人不齿。

由此可见,亲情的这种“固有配置”(或者说,与德行无关的特点)会被人严重扭曲。不仅如此,亲情的自在随意和不拘礼节,也同样会被人擅自扭曲。

有关年轻一代的粗鲁无礼我们一定时有所闻。你或许认为,作为一名长者我会站在老年人那一边。可事实上,与孩子对父母的无礼相比,父母对孩子的无礼更令我惊诧。当我们在别人家赴宴做客时,男主人或女主人当众羞辱自己已经成年的孩子,类似的尴尬经历谁不曾有过?倘若这年轻人不是他们的孩子,双方一定会以绝交收场。父母们常有疑问:“孩子们为什么总是不回家?他们为什么更喜欢别人的家?”答案其实很简单:对孩子们的事情即使自己不明白也要武断评判;粗暴地打断孩子;与孩子针锋相对;奚落嘲讽孩子重视的事(有时候甚至是他们的宗教信仰);提到孩子的朋友时语带侮辱。谁不会选择远离粗鲁、追求文明?

这种粗鲁之人(当然,不一定都是父母长辈)实在令人无法忍受。倘若你问其中任何一位,为何他在家中会举止失措,他会回答:“哦,有没有搞错?家里是放松的地方,总不能让人一直仪态端庄!如果一个人在自己家里也不能放开自己,在哪里可以呢?在家里我们当然不需要客套。我们是幸福的一家人,彼此之间已有共识:直言无忌,不留芥蒂!“

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句话在此又一次得到证实。亲情就像穿着旧衣服,适合轻松随意的场合;若是穿着旧衣服去见陌生人,就会显得自己没有教养。但是,旧衣服固然适合在家里穿,穿着一件衣服直至发馊却也不太妥当。参加户外聚会需要得体的服装,在家里也需要得体的服装,只是风格不同而已。同样,公共礼节和家庭礼节也有区别,但两者的根本原则却是一致的:“任何人不可优待自己。” 愈是公共场合,我们对这个原则的遵守就愈严格、愈正规(礼貌行为有“章”可循);愈是私密的场合,正规之处就愈少,但对礼节的要求并不会因此减少。正相反,最真挚的亲情所需要的礼节,要比公共礼节更细腻、更敏感、更有深度。在公共场合,随着仪式敷衍一下便万事大吉;在家里你则必须将全套的仪式落到实处,否则,妄自尊大的人就会奏起震耳的凯歌。在家里你必须真正做到待人如己;而在聚会场所,你只须将“优待自己”的冲动稍作掩饰就够了。因此,还是一句古话说得好:“与我同住,知我全部”。一个人的家常举止,实际上就是他的“公司” 举止、“宴会”举止的真实写照。那些从舞会、酒会回来便将礼节抛诸脑后的人,在舞会、酒会上也不可能有真正的礼节;他们不过是在模仿别人。

“直言无忌”,这句话的真正含义是:最真挚的亲情可以畅所欲言,无须顾忌那些制约公共礼节的规定,因为最真挚的亲情不会伤害、不会羞辱、也不会专横跋扈。当心爱的妻子喝完自己的鸡尾酒之后,又在无意之间拿起你的酒杯一饮而尽,这时你可以嗔笑她为“小猪”;当父亲再一次讲起已经重复百遍的老故事时,你可以大声抗议,带着挖苦、戏弄、或揶揄,打断他说,“别烦!我要看书。” 这些话你可以但说无妨,只要是在适当的时间用适当的语调——你在那个时间、用那种语调,恰恰表明你无意伤人、也不会伤人。亲情愈深,你对时间和语调的拿捏就愈准(每种爱都有独特的爱的艺术)。

“直言无忌”这种自由只有最真挚的亲情才配拥有并知道如何驾驭。当一个粗鲁无礼的莽夫在家里声称自己有“直言无忌”的自由时,他的意图会截然不同。如果当时他自身流露的亲情乏善可陈,甚至毫无亲情可言,他就是在践踏那美好的自由。打着自由的旗号,他会因愤怒而怀恨在心、因自私而无理取闹、因举措失当而丑态百出。自始至终他都可能觉得自己无辜,他知道亲情允许自由,而他也正在利用这种自由,因此他坚信自己正在向人展示亲情。他常常满腹牢骚,抱怨说让亲情破碎的是对方,而他自己则遭到了伤害、受到了误解。于是,有时他就会施行报复,摆出一副高高在上、格外有礼的样子,所暗示的当然就是:“噢!所以我们不该亲近,只是泛泛之交喽?我原希望——还是算了吧,悉听尊便。”

这里我们可以清楚看到私密场合的礼节有别于正式场合的地方。对前者恰到好处的礼节对后者反而不伦不类:见到尊贵的陌生人时漫不经心、不拘小节是没有礼貌的表现,在家中道貌岸然、一本正经(即,在私密场合以公共面孔示人)也是没有礼貌的表现(当事人如此行事,往往是故意为之)。何谓真正得体的家庭礼节?对此《项狄传》提供了一个惟妙惟肖的场景。在一个极不合适的时刻,托比叔叔喋喋不休地讲起了他最喜欢的话题——筑城学。 “我父亲”这次终于失去了耐心,粗暴地打断了他。 “我父亲” 随即瞟了一眼弟弟,从他那张毫无反击之意的脸上,读到了深深的受伤——托比受伤不是因为他自己受到了轻视(他绝不会这么想),而是因为筑城学这门高贵的艺术受到了轻视。“我父亲”立即心生悔意,当场道歉,之后两人又重归于好。托比叔叔为了表明自己彻底原谅了“我父亲”,表明他不在乎自己的尊严,又开始对筑城学高谈阔论起来。

我们尚未谈到嫉妒。我推断,如今应该没有人会认为嫉妒只关乎爱情。倘若真有人这么觉得,只须观察一下孩子、雇员、和家养动物的行为,他就不会再蒙在鼓里。每种人本之爱,几乎每种关系,都会产生嫉妒。亲情倚重“老的、熟悉的”东西;相对友情和爱情,亲情完全不重视赞赏,这些特点都与亲情中的嫉妒密切相关。我们不希望那些“熟悉的老面孔”变得更光彩、更美丽,不希望老一套有所改变(变好也不行),不希望新刺激代替老笑话、新潮流取代老兴趣。变化对亲情是一种威胁。

姐弟两个(或兄弟两个,因为这与性别无关)从小都是在共享中长大:读同样的连环画册,爬同样的树,一起装扮成海盗或太空人,同时开始集邮又同时放弃。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某个年龄,忽然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其中一个闪身到了前面,发现了诗歌、科学或严肃音乐,或者皈依了宗教,生活充满了新的兴趣;而另一个孩子却无法接受这些新的兴趣,于是就被甩在了后面。我相信,那种强烈的嫉妒或遭遗弃的痛苦对这个孩子的冲击,与出轨的配偶对一个成年人所带来的冲击相比,有时候恐怕会有过之而无不及。遗弃者很快会交上新朋友,这自然会接踵而至,但遭遗弃的孩子最初的嫉妒并不在此,他目前只是嫉妒事情本身——科学、音乐、或神(在这种情况下,被遗弃者总是用“宗教”或“这宗教的一切”来称呼神)。这种嫉妒可能表现为嘲讽:要么挖苦新兴趣,斥之为“无聊透顶”、幼稚至极、成人把戏,要么嘲讽遗弃者——你并非真的感兴趣,只是在炫耀卖弄、矫揉造作。遗弃者很快会发现,自己的书不见了,科学标本被毁坏了,收音机上的古典音乐节目被强行调换成其它频道。在各种爱里,亲情是最本能的爱,从这个意义上说,也最具动物性,因此亲情中的嫉妒性也最强。它会呲牙咧嘴、吼叫咆哮,就像自己的食物被抢走的狗一样。为什么不咆哮呢?那个孩子一生的口粮,他与玩伴共享的梦幻童年,被某物或某人洗劫一空,他的世界坍塌了!

当亲情受到威胁时,不只是孩子们会如此反应。在一个文明国家,假如一个完全没有信仰的家庭中出了一个基督徒,或者一个全是“下里巴人”的家庭中有迹象显明某个人会成为知识分子,整个家庭都会与他反目成仇,这种几近歹毒的仇恨,在日常生活中几乎没有什么可以与之相提并论。我原以为这种横扫一切的仇恨,只是黑暗对光明的天然敌视,可事实并没有这么简单,因为一个全都信主的家庭中如果有人变节成了无神论者,那种仇恨也好不到哪儿去。这种仇恨是对遭遗弃、甚至遭抢劫的反应。某人或某物偷走了“我们的”儿子(或女儿),他曾是我们当中的一员,现在竟与他们一伙。谁有权利这样做?他是我们的!我们以前是如此幸福、惬意、互不伤害!一旦事情就此发生改变,谁会知道结局?

有时候,受到伤害的人会莫名感到一种双重嫉妒,更确切地说,有两种不可调和的嫉妒在他心中互相追逐。在一种嫉妒心理的驱使下,他会假定,这新变化“简直是无聊透顶”,该死的高级无聊,全是虚伪的花招。 而在另一种嫉妒心理的驱使下,他又会这么想,“如果——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只是如果——真的有点什么在其中呢?” 如果文学或基督信仰中真的有点名堂呢?要是他进入了一个我们以前从未察觉的新世界,那该怎么办呢?果真如此,这就太不公平啦!为什么是他?这个新世界为什么从未向我们开启?“一个黄毛丫头,一个狂妄小子,凭什么能够见到对他们长辈们隐藏的事?” 由于这种念头不仅令人难以置信,而且令人无法容忍,他就又回到第一种嫉妒,更加笃定 “这是无聊透顶”。

比起兄弟或姐妹之间,父母们对这种情况的应对要坦然自如得多。孩子们不了解父母的过去,无论背叛的孩子所进入的新世界是什么,父母总是可以声称自己也经历过并走了出来。他们会说:“这只是成长的一个阶段,很快就会烟消云散。”说出这样的话最令父母们解气!因为父母所讲的是孩子未来的事,尚未临到自然就无可反驳。这话虽然听起来刺耳,但那溺爱的语气,又令人恨不起来。更妙的是,长辈们可能真的相信自己的信口开河。最妙的是,也许结局真的让他们一语中的;即或不然,也不是他们的错。

“孩子啊,孩子,你这样放纵自己会令妈妈心碎。” 这种明显带有维多利亚时代风格的恳求,通常是情真意切。当一名家庭成员不守家训而自甘堕落时——赌博、酗酒、包养歌妓,定会给亲情带来深深的伤害。遗憾的是,鹤立鸡群如今也可能被认为是不守家训,几乎同样会令妈妈心碎。亲情的这种墨守成规,表现为对脱离本位的抵触,向上和向下都不行。亲情不允许个人出类拔萃,这在国家层面上有一个对应的例子,就是那种自戕式的教育体制——不允许拔尖儿学生进入高级班,因为这样做不民主,懒惰、愚笨的学生可能会受到伤害。

2 Comments

  1. Hannah

    亲情被罪玷污,就有各种表现。我想到一件事,比如我可能很多年和一个同事同一个办公室,但是就是完全没有亲情,就好像火车上的旅伴一样。

  2. Hannah

    我总觉得鲁益师是理科生,他先是解析啥是亲情,如果每个人是一个器皿,罪投入这个承载亲情的器皿时就根据每个人罪的软弱点不同而涌出不同的浮沫。不知道下一集是不是该说神的清洁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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