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迹思辨》第10章:基督信仰与泛神论

《神迹思辨》第10章:<a>基督信仰与泛神论</a>

那些以宗教为神的人,他们的宗教没有真神。

林拉森的托马斯·厄斯金

在上一章,我们已经消除了人们因忽视思想、想象和修辞之间的关系而产生的困惑,现在让我们回归正题——基督徒声称神已经行过神迹。 然而,当代世人,即使他们相信神也不相信神行过神迹,甚至当他们明知大自然在神迹面前毫无招架之力时,也依旧不信。他们认为神绝不会那么做。人们有理由认同当代世人的观点吗? 我相信,当今的 “流行宗教”所推崇的那种神几乎肯定不会行神迹。可问题是,这种流行宗教的神是真神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

我特意为这种“宗教”加上引号。我们这些基督教的护教人士发现,那些一直反对基督教的听众并不是没有宗教信仰,他们是真正的“宗教”人士。若你谈论真善美,或者谈论一位只讲真善美的神,或者谈论一种充满万物的伟大精神力量,一个万念归一的共同智慧,一个面面俱到、迎合大众的心灵港湾,你会大受欢迎。可你一旦提到一位神,他目的明确、独行奇事,他有所为有所不为,他是一位个性鲜明、行事果断的神,他挑挑拣拣、发号施令、执法如山,听众立刻就会热情大减。人们会变得尴尬甚至发怒。在他们看来,对神持有这样的观念太原始、太粗鲁,甚至是大不敬。这种“流行宗教”排斥神迹、排斥基督教那个“主动做事的神”,它所信奉的神,显然是一种 “不行神迹”的神或者说 “无所作为”的神。对于这种流行“宗教”我们大抵可以称之为泛神论,让我们现在就来检验一下它的真伪。

首先,“泛神论”通常是基于一个光鲜的宗教演化史。根据这部宗教演化史,人类为了解释各种自然现象就发明出“各种精灵”。在人类最初的想象中,这些精灵的形象和人一模一样。随着人类逐渐开化,这些精灵就变得越来越不像人,依照学者们的说法,它们的“人格化”属性变得越来越少:人们把人格化属性从精灵身上一个一个地清除——首先是人的形状,然后是人的激情、个性、意志、行为——最后是每一个生动具体的属性,最终剩下的就是一个纯粹的抽象物——类似心魂,类似神韵。因此,“泛神论”中的神,不是一个具有真实个性的特定实体,而是一部“抽象剧”,供人从特定的视角随意观赏,或者说成了理论上的一个点——假如人类的雄心壮志可以象直线一样无限延展,所有的线都会在那里汇合。由于现代人觉得任何事物的终极阶段都是最精致、最文明的阶段,这种“流行宗教” 就被认为比基督信仰更深刻、更属灵、更开明。

上述这种宗教演化史并不符合事实。泛神论的拥护者们会说,泛神论的确能迎合现代人的心理;但是,一双鞋很合脚,这并不见得它是一双新鞋,更不见得它能让你的脚保持干爽。泛神论之所以能够迎合大众心理,并不是因为它是漫长的宗教演化过程的最后阶段,而是因为它和人类几乎一样古老,甚至可以说,泛神论是人类最原始的宗教。例如,美洲印第安原始部落的“奥伦达”这个词,有人将其解释为“无所不在的魔力”。在印度,泛神论源远流长。在古希腊,泛神论也只是暂时被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思想所超越——那是古希腊文明的巅峰时期;他们的继承者又重新陷入了著名的斯多葛学派的泛神论体系。现代欧洲只是在基督教占主导地位的时期才得以幸免,但泛神论又随着乔尔丹诺·布鲁诺和巴鲁赫·斯宾诺莎一起卷土重来。随着黑格尔的出现,泛神论几乎成了高级知识分子所公认的哲学,而更大众化的华兹华斯、卡莱尔和爱默生的泛神论则将同样的观念输送给文化水平稍低的群体。

其实,泛神论远非宗教演化的终极精华,而是人们心中固有的天然穹顶。在祭祀和迷信的影响下,人们时常会处于那个固有的天然穹顶之下,单靠自己的努力人们永远也无法长期超越那个穹顶。柏拉图主义、犹太教、以及基督教已被证明是唯一能够抵挡泛神论的东西。如果人们对自己的思想听之任之,就会自动陷入泛神论,难怪人们会觉得它称心如意。如果“宗教”仅仅意味着人如何定义神,而不是神对人的所作所为,那么泛神论几乎就可以升格为宗教。而说到神的作为,从整体上讲,泛神论只有一个真正强大的对手——基督教。现代哲学拒绝了黑格尔,现代科学在初期阶段也没有偏袒泛神论;但事实证明,无论是现代哲学还是现代科学,它们都无力遏制人类追逐泛神论的冲动。今天的泛神论几乎与它在古印度或古罗马时期一样强大。神智学以及人们对生命力的崇拜都是泛神论的表现形式,即使是德国人对种族精神的崇拜其实也是泛神论——是为了迎合野蛮人而被简化的泛神论。然而,这种远古“宗教”的每一次新的回归都被吹捧为空前绝后的创新和解放,这委实是一种奇怪的讽刺。

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认知领域,人们心中也存在相似的“天然穹顶”。几千年前,虽然当时的人们还没有任何实验上的证据,他们就已经相信原子的存在。古人的信心显然是出于本能。人们凭直觉相信原子形如坚硬的小球——就像我们日常所见的坚硬物质一样,只是太小人眼无法看见。人们通过沙粒或盐粒的简单类比就可以得出这个原子模型。这种形状的原子可以解释许多现象,也能让人在思考时感觉轻松随意,因为你可以想象出它们的样子。如果后来的科学没有如此费力地发现原子的真实模样,这种信念可能会永远持续下去。但是,人们一旦发现了真相,古老的原子模型给人带来的所有直观上的合理性和明显性、以及所有思考上的轻松随意,都被一扫而空。事实证明,真正的原子与我们出于直觉的猜想大不相同,它们甚至根本不是由坚硬的“材料”或“物质”(人们可以想象得到的那种 “物质”)所构成:它们并不简单,而是具有结构;但不同种类的原子具有不同的结构,并且它们的结构难以刻画。泛神论之于宗教,就像古老的原子模型之于物理学一样——人们正常的出于直觉的猜想并非完全错误,只是需要修正。事物的真相给人带来的第一次冲击总是具有这些特征:深奥、复杂、枯燥,因为它打破了人们对那个事物的主观猜想。与最初的猜想(古老的原子模型)相比,量子物理学显得深奥、复杂、枯燥和拒人千里;你当然不能指望薛定谔像古希腊的德谟克利特那样口吐珠玑,因为前者知道了太多的真相。同样,与最初的猜想(泛神论)相比,基督教神学也显得深奥、复杂、枯燥和令人反感;你不能指望亚他那修主教像萧伯纳先生那样文采飞扬,前者也知道了太多的真相。

但是,如果一个人将自己成年之后获得的泛神论知识与他在童年时期获得的基督教知识进行比较,他往往就会误判事物的真实复杂性,从而得出这种印象:基督教所说的神“显而易见”,过于浅显,不像是真的;而泛神论所说的神则是又崇高又神秘。但实际情况却恰恰相反。泛神论虽然从表面上看很深奥,但其薄薄的面纱下面是大量出于本能的图像式思维,泛神论的“貌似合理”全在于此。概括三点如下。

其一,泛神论者和基督徒都认为神是无处不在的。可泛神论者的结论是,神 “弥漫”或“隐藏” 在万物之中,因此它是一种联结万物的媒介而不是一个明确的实体,因为盘踞在他们心里的画面确实就是气体、液体或者空间本身。而基督徒却格外谨慎地排除这样的意象,他们认为,在时空的每个点上,神都完全在那里而又不局限在那里。

其二,人们都仰赖神并与神有密切的关系,泛神论者和基督徒都认同这一点。可是基督徒将这种关系称作创造者与被造者之间的关系,而泛神论者(至少是时下流行的那种)说人们是神的“组织单元”,或者说是包含在神里面。我们再次看到,悄然出现在泛神论者心中的是一个宏大的延展物,它可以被分割成许多区域。根据这种糟糕透顶的画面,泛神论就下结论说,神必定是均衡地存在于所谓的善与恶之中,因此对善恶都会一视同仁(就像“以太”,不偏不倚地渗透在泥土和岩石中)。基督徒不得不回应说,这种说法太简单了;神以千万种不同的方式存在:他在物质中的存在有别于他在人身上的存在,他在某些人身上的存在有别于他在其他人身上的存在,他在耶稣身上的存在有别于他在任何世人身上的存在。

其三,泛神论者和基督徒也都同意“神超越人格”。可基督徒所说的“神超越人格”,是指神有一个鲜明的结构,那种结构我们人类永远无法猜到,就像只知道正方形的人并不能猜出立方体的形状。同一位神却具有“多个位格”(三个),就像一个立方体含有六个正方形却仍然是同一个实体。我们无法理解三位一体这样的结构,就像平面国的人无法理解立方体一样。但至少我们可以理解“我们的不理解”,并且明白:如果存在超越人格的东西,它就应该是人类无法理解的。而泛神论者虽然口中说“神超越人格”,但其实他在心里却把神想象成一种“次人格”的东西——就好像平面国的人认为立方体存在于比正方形更低的维度中。

在上述每一点,基督教都必须用更复杂的解释来纠正泛神论者出于直觉的猜想,就像薛定谔必须纠正德谟克利特一样。每时每刻,基督教都需要加倍重视自己与泛神论的区别,并杜绝使用错误的类比;在谈到神的时候,基督教必须用生动具体、特征鲜明的事物来代替泛神论惯用的那些无形之物。事实上,在讨论进行了一段时间之后,泛神论者很容易会改变立场,他之前指责我们幼稚天真,现在又会用“冷酷无情的基督和纠缠不清的三位一体”来指责我们的观点古板、复杂。我们对他深表同情,因为基督教总是给“流行宗教”添麻烦。对于“流行宗教”那些振振有词的声明,基督教被迫一次又一次地回应说,“嗯,真的不是那样,” 或者说 “要是我,就绝不会那么讲”。当然,单从基督教是麻烦制造者这一点,你不能证明它是真的;但如果基督教是真的,它就一定会给“流行宗教”添麻烦。真正的音乐家对于那些希望沉迷于“业余音乐欣赏”的人来说同样很麻烦;当我们想浪漫地粉饰“前朝往事”或“古希腊和古罗马”时,真正的历史学家也同样令人生厌。任何事物的真实属性被确定的那一刻,总会破碎人们天真的幻想——就像是一场原本极为顺畅的谈话,忽然闯入一个惹人讨厌、不知变通、强词夺理的人。

其次,泛神论”还声称自己具有经验基础。但神秘主义者(这个概念的界限不太明确,但这个群体却极受欢迎)通过经验所展示的那个神不是基督教的神,而是“宗教”的神——那个神(他或它)不是一个具体的存在,而是一个“笼统的存在”。对那个神,人们真的“无话可说”——人们无论如何试着去描述那个神,神秘主义者都会回一句“非也”。至于神秘主义者的那些否定回答,其真正意图我会稍后再谈。现在我必须先用通俗易懂的方法指出为什么在我看来他们的说法不可能正确。

人所共知,具体、独特、确定的事物,像火烈鸟、德国将军、恋人、三明治、菠萝、彗星和袋鼠等,无论它们是如何出现的,它们确实已经存在。它们不是原则、普遍规律或定理,而是事物、是事实、是真实确凿的存在。你甚至可以说,它们都是“不可捉摸”的存在,因为每个事物都含有人们无法靠智力彻底理解的地方。人们所能理解的是,事物都体现了普遍规律;但它们绝不仅仅是普遍规律的体现者。除此之外,每个事物都有一个潜在的 “不可捉摸”的成分,即,那个事物确实存在并且就是它自己。可是,这个不可捉摸的成分——每个事物的具体性——丝毫不能被自然规律甚至逻辑规律所解释。每条规律都可以简化为“如果 A,则 B”的形式。那些规律所提供的不是人们所处的这个真实的世界,而只是一个充满了“如果—于是”的世界。人们从那些规律和普遍原则中所得到的只是一系列联结事物的规则。那些联结规则必须“有物可联”,真实的世界才会出现,即,“不可捉摸”的具体事物必须象洪流一般涌向那些联结规则。如果这个世界是被神所造,那么神正是这股洪流的源头,并且那些千真万确的原则也正是凭借这股洪流,才得以大显身手。如果神是所有具体的个体事物和个体事件的根源,那么神就必须具有最高形式的具体性以及最高形式的个体性;换句话说,除非万物的源头本身是个具体的个体存在,否则具体的个体事物就根本不可能出现;因为你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有何办法能让一个抽象的或概念化的东西自行产生具体的事物。记账的规则,永远也不会自行产生一分钱;记账的规则需要其它的东西(即,存入账户的真实的货币)才能生成收入记录。格律,永远也不会自行做出一首诗;格律需要其它的东西(由诗人提供的真实的文字)才能生成诗歌。那个万物之源一定不会是一个原则或普遍规律,更不会是一个抽象的“理想”或“价值”,他必定是一个完全具体的神,否则,世上就不会出现任何具体的东西。

说了这么多之后,可能没有一个善于思考的人会否认“神是一个具体的个体”这个真理。但并不是所有善于思考的人,肯定不是所有相信“流行宗教”的人,都会牢记这个真理。正如怀特海德教授所言,我们必须提防将有失妥当的 “抽象的恭维之词”献给神。人们说,神是“无限的”。神的知识和能力不是涉及某些事物而是覆盖万物,若从这个意义上讲,神的确是“无限的”。但是,如果我们用“无限”这个词来怂恿自己将神想象成一个无形的“一切”,以至于关于他的任何具体表述都是错误的,关于他的所有笼统表述都是正确的,那么我们最好完全放弃“无限”这个词。让我们敢于说“神是一个具体的神”。神曾经是唯一的存在;但他是有创造力的神,他创造了其它的事物,而他又不同于其它的事物。神不是一个“抽象物”,倘若是的话,就不会有被造物,因为抽象的事物不能创造任何具体的东西。神是一个“独自存在”——或者更确切地说,神是独一无二的大主宰——在这个意义上,他是唯一的“独自存在”。但有些品格神并不具备,从这个意义上说,神的个性鲜明。比如说,神有公义,不会假仁假义;神富有创造力,不会刻板守旧。希伯来经文在这方面保持了绝妙的平衡。只有一次,神直截了当地说“我是”,这宣告了神自有永有的奥秘。但有无数次,神说“我是主”——我,这个创始成终者,具有“主” 这种确定的品格而不是别的品格。人们被告诫要去“认识主”,去发现和体验神的这种特殊品格。

我眼下正在竭力纠正的这个错误观点是世上最真诚、最值得尊敬的错误之一;我对它有足够的同情,以至于我对自己在表达相反的观点(即,正确的观点)时所采用的措辞感到震惊。但确实,“神是个具体的存在”这个说法,似乎不仅抹杀了神与其它事物之间的无限差异,而且抹杀了神的存在方式与其它事物的存在方式之间的巨大差异。所以为了平衡起见,我必须立即坚决声明:所有的被造物,从原子到天使长,它们的存在根本无法与它们的造物主相提并论。被造物的存在不在于它们自己。对于一个被造物,人们可以将“它的本质”与“它的存在”分开来谈——即使你不知道它是否存在,你仍然可以理解“它的本质”并对它形成一个清晰的概念——在人们对“它” 的理解上,“它的存在”只是一种潜在的补充。但对神而言,情况并非如此:假如一个人真的能够完全理解“神的本质”,他就会明白“神的存在”根本就不再是个问题。神绝对不可能不存在,因为他是万物存在的玄奥核心,是完完全全的永恒存在,是所有真相的源头。但同时,既然神已经创造了世界,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必须说他是一个具体的神,甚至和其它事物一样具体。这么说并不是要缩小神与被造物之间的无限差异。正相反,这么说是为了承认神生动完美的特质:神是完美的创造者,而泛神论却模糊了这个事实。神的 “存在”是如此丰富以至于他可以释放“存在”,从而造出各类被造之物并让它们有别于神自己,这也使得“神就是一切”那种说法成为无稽之谈。

很明显,“什么都不存在”这种情况从来就不曾有过,否则现在依然是什么都不存在。而一个事物存在就意味着它是一个具体的东西,它(或从比喻上讲)拥有某种形状或结构,并且是这一种而不是那一种。因此,始终存在的那个事物,即神,始终具有他自己的鲜明特征。从永恒来看,人们关于神的声明有真有假。仅仅从人类与大自然的存在这个事实出发,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就已经知道了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我们知道神会发明、会动工、会创造。知道了这些,我们就没有理由预先断定说神不会行神迹了。

那么,回到稍前的问题,为什么神秘主义者会谈论一位虚无缥缈的神呢?为什么许多人固执己见,认为无论神是什么,他都不会是基督教神学所说的那位具体的神、永生的神、凭己意行事的神呢?我认为原因如下。让我们假设有一个神秘的海螺,他是海螺中的智者,目光犀利的他瞥见了人类的样子。跟随他的众门徒虽然多少有一点儿眼力,但都不如他。所以当他向自己的门徒报告时,他就不得不使用许多否定式词汇:他不得不告诉他们,人没有壳,没有附着在岩石上,也没有被水包围。根据这些描述,再借助于自己的些许眼力,他的门徒对人类确实有了一些了解。但是后来出现了一些博学的海螺,他们写哲学史著作,他们讲授宗教之比较,可他们却从来没有一点儿自己的眼光。他们从那个先知海螺的言论中得到的全部是带有否定词汇的描述。根据这些,他们未经任何积极的观察与纠正,就建立了一个人的形象:人是一种没有固定形状的胶体(他没有壳),居无定所(他不依附于岩石),并且从来不吸收营养(营养无法随着水飘向他)。出于传统上对人类的崇敬,他们得出结论,认为人是处于一个没有维度的虚空之中,人那种腹内空空的胶体是至高无上的存在方式;任何认为人类有确定的形状、结构和器官的学说,都会被他们斥为庸俗的唯物主义迷信。

我们自己的情况就很像那些博学的海螺。伟大的先知和圣徒们在直觉上认为神的生动和神的具体无与伦比。仅仅才触摸到神性的边缘,他们就已经看到神充满了生命、能力和喜乐,单单因为这个缘故,他们就不得不宣告说,神超越了各种限制,这些限制包括现代人所说的个性、激情、变化、物质性,等等。他们之所以在描述上会使用一些否定词汇(非有限、非物质、无激情、不改变等等),唯一的原因是所有那些限制与生动的神性格格不入。但是,当我们这些一瘸一拐追寻的后人试图创立一种理智的或者说“开明”的宗教时,我们对那些否定词汇未经任何积极的验证就直接拿来并使用它们。我们在每一步,都必须将一些“人的属性”从我们对神的观念中剥离出去。但剥离人类属性的唯一真正的原因,是为了腾出空间来放置一些神的具体属性。用圣保罗的话说,脱去衣服的整个目的并不是要我们对神的观念达至赤身裸体,而是要为它穿上新衣(《哥林多后书》5:2-4)。但不幸的是,我们却不知道如何为它穿上新衣。当我们将一些微不足道的“人的属性”从我们对神的观念中去除之后,我们这些博学睿智的寻道者,却无法在原处放置一些令人眩目的、生动具体的神的属性。因此,在人们对神的观念进行精化的过程中,每经一步,人们对神的认识就减少一分,糟糕透顶的画面就会随之出现(空寂无涯的海洋,浩瀚无边的星空,白光普照的穹顶),以致于人们对神的观念最终归零,进而崇拜一个虚无缥缈的神。人类仅凭自己,他对神的认识之路,几乎都会是这个样子。基督教说:“唯独遵行天父旨意的人才能知道真正的基督教义”,这个说法之所以在哲学上是准确的,原因正是在此。

想象力在帮助人们建立正确的神观上可能会有点儿作用,但真正的帮助来自于人们在道德生活中,尤其是在灵修生活中所接触到的那些具体的东西,它们会立即对我们日益抽象化的神观进行纠正的工作。即使是片刻的轻度忏悔或泛泛的感恩,那也会让我们在某种程度上脱离抽象的深渊。在这方面,教导人们不要只依赖理性的正是理性本身。因为理性知道,她的工作离不开原材料。当你明白自己通过推理无法知道猫是否藏在衣柜中时,正是理性在对你轻声耳语:“去衣柜那儿看看。这不关我的事,这活儿要靠视觉。”  同样,理性并不能纠正我们抽象化的神观,但理性会第一个告诉你去亲自体验——“哦,尝一尝,你就知道!”(《诗篇》34:8) 因为她对你目前的窘境显然是一清二楚。只要我们仍然以博学的海螺自居,我们就会忘记,倘若不是前人比我们更了解神,我们甚至根本不会用“非物质的”、“不改变的”、“无激情的”、以及诸如此类的词汇来表达我们对神的认识。至于描述中那些带有否定前缀的词汇,尽管在我们看来是如此令人茅塞顿开,那也只是先贤们对神的正面描述所残存的片言只语——恰似退去的天堂浪潮在沙滩上留下的痕迹。

诗人兼画家威廉·布莱克说,“现代哲学认为,灵魂和眼光这两样东西就像是一团浓雾或者虚影。绝不!它们各自不仅具有结构而且细致入微,正在消亡并终必消亡的大自然所能产生的一切东西都无法与之相比。” 布莱克只是在谈论如何绘制很有可能是虚幻式的幽灵画,但他的话却暗示了一个超自然层面上的真理。神,是元始的真相,是基本的实体,是万事万物的源头。因此,人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把神想象成一个虚无的抽象体。如果神真的存在,那么他就是最具体、最独特的事物,他“不仅具有结构而且细致入微”。人们之所以无法用言语来描述神,不是因为神是一片混沌,而是因为人类模糊的言辞不足以表达神的那种细腻。“无形体”和“非人格”这两个带有否定前缀的词汇具有误导性,因为它们暗示说‘神缺乏人类具有的那种具体属性’;用“超形体”、“超人格”来描述神会更加妥当。其实,我们所知道的“身体”和“人格”这两个词才具有真正的否定意思——永恒的属性被充分稀释之后以有限的形式在时间里出现,这种残留的属性就被人们称为“身体”和“人格”。甚至人类生生不息、难以抗拒的性欲,也应被视为“神的创造之乐”转化而成的音乐小调。从语法上讲,我们是用“隐喻”的方式来述说神的事情,而在更深的意义上,我们的身体活力和精神力量恰恰就是一种“隐喻”——指向真正的生命,就是神。可以说,人的“神子身份”才是实实在在的真相,而生物学上的儿子身份只不过是神子身份在地面上的表征。

在上一章谈到的有关大脑意象的话题,我们在这里可以从一个全新的角度来审视,因为那些宗教画像所反映的正是人们对神的生动性与具体性的认识。旧约圣经中那些最不加修饰的画面——耶和华从密云中闪电打雷(《出埃及记》19:16),他使大山像公羊一样跳跃(《诗篇》114:4),他威胁、承诺、恳求、甚至会回心转意——这传达的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神,而这些在抽象化的神观中荡然无存。即使是其它宗教的那些画像——甚至是印度教中的偶像千手观音——也有某种具体的东西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抽象“宗教”所缺失的。我们应当反对宗教画像,因为它只会激起人们最盲目的迷信和对能力的膜拜;至于旧约圣经中的许多意象,我们也许都应该拒绝。但是,我们必须清楚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拒绝那些图像不是因为它们的表现力太强,而是因为它们的表现力太弱。与那些图像相比,那位灵界至尊不是更模糊、更刻板、更简明易懂,而是更具体、更活泼、更捉摸不透。抽象化的神观,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咎于人们对“灵”与“魂”(或“幽灵”)的混淆。如果人们要为幽灵画像的话,它们理应被画成影影绰绰的稀薄模样,因为幽灵的一半是人,是从本该有肉体的人中抽象出来的一种东西。但是,如果我们要为“灵”画像的话,就必须以完全相反的方式来画。在传统的画像中,神并不是“影影绰绰” 的样子,甚至连神话中的各路神仙都不是那样;即使是死去的人,当他们在基督里得荣耀时,也不再被称为“幽灵”,而是被称作“圣徒”。即便就在此刻,当你读到“我看见了幽灵”和“我看见了圣徒”这两个短语时,也会觉得周围的气氛不同——一个是一片惨白和朦胧,另一个是一片金辉和蓝天——这其中所包含的智慧甚至比整个图书馆里的“宗教”书籍所包含的智慧还要多。因此,如果我们一定要用一个心理意象来象征“灵”的话,我们就应该将其刻画得比物质更厚重。

我们抛弃关于神的古旧意象,如果说这是为了更加正确地定位神的道德属性,我们就必须对自己的措辞加倍小心。当我们希望通过类比来了解神的慈爱与良善时(即,在想象中将其对应于人类关系中的慈爱与良善),我们自然会联系到基督所说的那些比喻。但是,当我们试图理解神性本身时我们必须要谨慎,以免将神的道德属性解释为纯粹的良心或抽象的仁慈。人们很容易在这方面出错。比如,我们认为神没有激情,这正确无误。对人来说,没有激情的爱就意味着“爱得不够”,但要知道,神之所以没有激情,是因为激情意味着被动和暂停。爱的激情只在人身上发生,就像“弄湿”发生在人身上一样;神不会有“激情”,就像水不会被“弄湿”一样。神不会被爱打动,因为神就是爱。认为我们自己那短暂的、简化的“激情” 比神的爱更奔放或更剧烈,那无疑是一种极其糟糕的幻觉。

此外,几乎所有亲近神的人都将神的平静,即永不改变,叙述为一种“安静的微声”(《列王纪上》19:12),但人们也许会发现,一些传统的画像却将神的平静鲁莽地模糊化。我认为,这种模糊化的画像尚且是旧约圣经中最不致误导人的地方;然而,即便是这种画像也存在危险,一不小心,某些庞然大物的静态画面——清澈平静的海洋,白光普照的穹顶——就会不经意地潜入脑海,让人觉得神在休眠或者神是虚空。今天的神秘主义者们安静等候神的方式是一种专心和警觉——这与休眠或梦游相反;他们这种安静倒是与神相似。在物质世界,寂静出现在空旷的地方;而神的那种极致的平静则体现在他生命的丰盛上,正所谓“大音希声”。神静止不动,那是因为神的行动(即,神自己)不在时间之内。如果你愿意,你大可说神的运动速度是无限的,这与静止是一回事,只不过是你采用了不同的表达方式——这也许是一种不易被人误解的方式。

人们不愿意从抽象、死板的神转向活泼的神,对此我并不觉得奇怪。泛神论,以及人们对基督教传统画像的反对,两者的最深根源就在这里。从根本上说,基督教之所以招人憎恨,并不是因为它把神描绘成一个人,而是因为它把神描绘成国王甚至是勇士。泛神论者的神什么也不做,也不要求人做什么;他就像书架上的一本书,招之即来;他不会纠缠你,任何时候都不会有“天地因他的一瞥而逃避”那样的危险(《启示录》20:11)。假如泛神论者的神是真的,那么基督教中所有国王式的神像都可以说是一个历史失误,我们确实应该对基督教进行清洗。但我们震惊地发现,那些形象都是不可或缺的。这种震惊你以前也曾经有过,只不过是与一些较小的事有关,比如,当你在黑暗之中,感觉到你攥在手中的绳子被莫名拉动,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你身边呼吸。现在的震惊也类似,这种震惊出现的时刻,正是生命对着一路追寻的我们呼唤的时刻!在我们原以为自己孑然一身的地方忽然遇见了生命,那种经历总是令人震惊。 “当心!”我们会大喊,“它是活的!”  所以说,许多人正是在这一点上退缩了,不再继续信仰基督教(倘若真有别的选择,我自己可能也会这么做)。一个“非人格化的神”——很好;一个处于我们主观想象中的神、具有真善美的神——更好;一种在我们体内涌动的无形生命力、一种我们可以利用的巨大力量——那种神最令人满意。但如果那位活泼的神,他正在绳子的另一端拉动,也许他正以无限的速度接近,他是一位猎人、国王、丈夫——若是这样,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一直在玩防盗游戏的孩子们,有那么一刻突然安静下来:大厅里真的有脚步声吗?一直在漫不经心地寻找宗教的人(“人寻找神”的那种宗教),有那么一刻突然退缩了:要是我们真的找到了神,该如何是好?我们可从来没有想过真的能找到!更糟的是,要是神已经发现了我们,那该怎么办?

所以,这是一个破釜沉舟式的渡河决定:过去,还是不过去。如果你选择过去,那里没有防止神迹发生的安全措施。在那里,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