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要回到我在第一章的结论：人类有两个奇怪的地方。 首先，他们有个念头一直萦绕于心，即，自己应该依照某种规矩行事，这个规矩你可以称之为公平法则、品行标准、道德律或自然律。 其次，他们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做。
有些人可能想知道为什么我说这很奇怪。 在你看来，这似乎是世界上再自然不过的事。也许，你会认为我对人类过于严厉。你可能会说，所谓的违背自然律或者是非标准，只不过就意味着人是不完美的。可我们怎能期待别人完美呢？我们期待别人遵行的品行标准我们自己也做不到！假如我现在要做的只是为自己受到的指责开脱，这倒是一个很好的应对之词。但这根本不是我想做的事。 我眼下并不在意别人的指责；我正在努力寻找真相。 从你的角度来看，认为某物不完美，认为它不是它该有的样子，这个想法本身就意义非凡。
就拿一块石头或一棵树来说吧，它就是它该有的样子，若你说它本该是别的样子，这似乎没有任何意义。 当然啦，如果你想用一块石头堆砌假山，你可能会说它的形状“派不上用场”，又或者，如果一棵树的树荫不合你的预期，你可能会说它长歪了。 但你其实是指，那块石头或那棵树碰巧妨碍了你的美事。你只是开了个玩笑，并非真的责怪它们不成器。你非常清楚，在那种气候和土壤条件下，那棵树不可能长成别的样子。 从人的角度来看，无论是 “扭曲的树”还是“挺拔的树”，都一样遵循树木生长的自然律。
现在，你是否已经领会到其中的玄机？ 这个玄机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自然律——例如，气候如何影响树木的生长——其实并不是指严格意义上的法令，而只是一种语言表达上的方便。 当人们说下落的石头总是“遵循”万有引力定律时，这岂不就等于说这个定律只是揭示了“石头一贯的实际行为”吗？ 当你松开一块石头时，你不会天真地认为它突然想起来自己需要“奉命”落到地面上，你只会说“它确实落到了地面上”。 换句话说，适用于石头或树木的自然律只能描述 “自然事物的实际行为”，那些定律只能表达 “事实上会发生什么”，而在这些实际行为之外，你不能确定是否还存在别的东西，是否存在别的定律可以表达“应该会发生什么”。但是，如果你转而谈论人性的自然律，即道德律，那就不一样了。 道德律显然不是在描述“人类的实际行为”； 因为正如我之前所说，许多人根本就不遵守道德律，而且没有人能够完全遵守它。 万有引力定律告诉你石头被松开之后它必然会做的事；而道德律则告诉你人类应该做却没有做的事。 换句话说，当你谈到人的时候，在实际行为之外还存在某种别的东西： 他不仅有实际行为（人事实上做了什么），他还有别的东西（人应该如何做）。对于除人之外的任何事物，我们只需谈论实际行为而不顾其它：电子和分子各行其轨，各有其果，这也许就是事情的全部（在第四章你会看到，我并不认为这就是事情的全部。我的意思是说，据我们目前的谈论，这也许就是全部）。但人不是这样；人们各行其事，但这并不是事情的全部，因为人们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行为应该有所不同。
这种情况的确很离奇，以至于人们很想强词狡辩两句。 比如，我们可能会试着这么辩解：当你说一个人不应该那么做时，你的意思其实就像说一块石头的形状不合用一样，也就是说，那个人所做的事情恰好妨碍了你。 但这种辩解根本不成立。 车厢角落里有个座位，一个人因为他先到而坐在那个座位上，另一个人则是在我转身取包的时候溜到那个座位上，这两人都妨碍了我，但我会指责第二个人而不会指责第一个人。一个人不小心绊倒了我，我不会对他发火（在我回过神来之前也许会有片刻的怒火）；而对一个故意想绊倒我的人，即使他没有成功我也会很生气。在这个例子中，第一个人伤害了我，而第二个却没有。 有时，我称之为不良的行为根本不会妨碍我，而是恰恰对我有利。 比如在战争中，每一方都会觉得对方的叛徒非常有用。 但是，尽管双方都会利用叛徒并给他报酬，他仍然会被人视为败类。 所以你不能说，我们称别人的行为高尚就是因为他们的行为恰好对我们有利。 至于我们自己的高尚行为，我想很明显那并不是指利己的行为。行为高尚就意味着，当你本应得到三英镑时却乐意只取一半，当你很容易就能作弊时却宁愿诚实地完成学校的作业，当你想和一个女孩做爱时却选择对她秋毫不犯，当你更在意自身安全时却坚持留在危险之地，当你更想放弃时却继续信守诺言，即使别人会把你当成傻瓜也要说出真相。
有人说，“高尚的行为并不神秘，即使它不能让某个特定的人在某个特定的时刻受益，它也能让整个人类受益。除非每个人都能在社会中公平行事，否则你就不会拥有真正的安全与幸福。人类毕竟有点儿智慧，因而都明白这个道理；正是因为人们明白，他们才会尽力端正行事。” 没错，个人之间、阶级之间和国家之间若缺乏诚实、公平和友善，安全和幸福自然就无从谈起，这是世上最重要的真理之一。但是，它并不能用来解释人们为什么做事的时候会产生对与错的感觉。 假如有人问：“我为什么要无私？” 若你回答“因为这对社会有益”，那人可能接着会问，“除非对社会有益的事恰好对我有利，否则那些事与我何干？” 然后你将不得不说“因为你应该无私”——而这只会让人又回到起点。 你说的话没有错，但那并不是问题的答案。 假如有人问足球运动有什么意义，若你回答说“为了射门得分”那就没有多大帮助，因为射门得分是足球运动本身而不是足球运动的意义，你的回答其实只是在说“足球运动就是足球运动”——虽然这话没错，却纯属废话。 同样，如果有人问为什么要行为高尚，若你回答说“是为了谋求社会公益”，这也没有多大价值，因为谋求社会公益其实就是无私（“社会”这个词其实就是指“别人”），而无私正是高尚行为的一个组成部分；你竭力要表达的无非就是“行为高尚就是行为高尚”。 你还不如干脆回答说“人应该无私”，然后就别多费口舌。
我确实也不想再多费口舌。人应该无私，应该公平。 不是说人们是无私的，也不是说人们喜欢无私，而是说人们应该无私。万有引力定律无非是描述了重物的实际行为，但道德律或人性律不一样，它并不是对人类实际行为的简单描述。道德律不是纯粹的突发奇想，因为它一直萦绕在人们心头；假如我们无视道德律的存在，大部分关于人的言论和想法都会沦为荒诞不经。 而且，道德律也不是这样一份简单的声明，即，我们希望别人的所作所为不要妨碍我们；因为妨碍我们的行为与所谓的不良或不公平的行为，这两者并不完全相同，甚至可能相反。 因此，这个是非标准，这个人性律，不管你如何称呼，它一定是某种真实的东西——它是一种现实存在，而不是人们自己凭空编造出来的东西。同时，它又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现实，因为它与人们的实际行为不是同一种东西。如此看来，我们似乎不得不承认，世上的现实不止一种； 具体到道德律，在人们的实际行为这种现实之上，还存在另一种超乎寻常的现实，它的真实不容置疑——那是一条真实的法令，它不是由人制定，但人们却受到它的辖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