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回头重读写过的随笔,让自己大跌眼镜。在字里行间里所充斥的,主要是卿的死对我自己的影响,对此任何人都能一目了然。卿的观点竟然被我无端隐藏了!难道我忘了伊在极痛时刻不甘的哭喊:「人生尚有许多未竟之事」?
幸福在伊的生命中姗姗来迟,纵有幸福千年伊也不会厌倦。对于感官上、智力上、和心灵上所有令人愉悦的事物,伊都觉新鲜如初次体验;伊绝对不会糟蹋任何东西,绝对不会。伊的爱心满满,并且比我所认识的任何人都爱得更多、更深。伊就像一个饥饿的贵族,长期食不果腹,最后终于见到可口的食物,却立刻又被别人强取豪夺。命运啊(或它的任何称谓),总是喜欢制造一个非凡的天才,然后苦其心挫其志。想想失聪的贝多芬吧!依世人的标准,这真是卑鄙的玩笑,是居心不良的傻瓜策划的恶作剧。
现在,我必须多想想有关卿的事,少关注自己。
嗯,这听起来不错,不过,其中有个难题。实际上我几乎一直都在想着卿,想着有关卿的事——金玉良言,一顾一盼、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只不过,所有这些都经过 “我大脑” 的精心筛选、巧妙组织。卿死去虽然还不到一个月,我已经察觉到有一个过程正在开始,缓缓地、鬼鬼祟祟地,它会把我所思念的卿一点一点地变成一个虚化的人。当然,这个虚化的人乃是基于实际,我绝不会掺入虚构的成分(希望自己不会)。可是,我在大脑中对伊编辑的结果,是否会不可避免地,渐渐迎合我自己的主观意愿?毕竟真正的卿已经不复存在,已经不能像伊以前常做的那样——在我编辑的过程中伊能够一直鉴察,随时制止,让我记忆中的卿还是彻头彻尾的伊自己(而不是一个被我所虚化的伊)。
婚姻带给我的最珍贵的礼物,便是那持续不断锤炼我的一个“真”字—— 它是如此贴心、亲昵,却又无时不在立异、相斥。现在,难道这样的相濡以沫要被无情抹去?难道我的卿,将可怕地蜕化成当年独身的我在烟圈中的一缕遐思?哦,我的亲,我的爱,回来!哪怕只是一霎间,来驱散这令人心忧的虚幻。哦,神啊,神啊,如果我这条虫此刻注定得缩回——被吸回——壳中,你当初为何要费尽心机逼它出壳?这岂非多此一举?
今天,我必须见一位故人。我们已经十年未见,但在此期间,我一直以为自己对这人有良好的记忆,包括他的五官长相、说话的神情、以及爱谈的话题。但真人的出现,不到五分钟,就彻底粉碎了我对他的印象。他并没有变,恰恰相反,变的是我对他的记忆;而这次见面让我不断地做出修正——(是的,当然,当然。我忘了他曾经有这种想法,忘了他讨厌这个,或者他认识某某;也忘了他习惯把头猛然后扬)。他的所有这些特征我原本是知道的,但它们在我的记忆中却了无痕迹,直到我们重逢的时刻才又被唤起。这些特征现在伴随着他本人的出现又重新归位,更新了他在我记忆中的形象;此时我才惊讶地发现,十年来他在我记忆中的形象与他本人竟然有那么多的差异。我怎能奢望同样的情况不会发生在我对卿的记忆上呢?难道它不是正在发生吗?慢慢悠悠、悄无声息,就像雪花——霏霏如屑,层层叠叠,彻夜飘落不停。现在,我对伊的印象、对它们的筛选,正象细微的雪花一样纷纷飘落在伊的形象上,伊真正的样子终究会被全部遮蔽。如果真正的卿能够再出现十分钟——十秒钟也好——就能将这一切虚浮吹散。然而,即使容许我有这十秒,一秒过后,那细微的雪花又会开始飘落。卿那率真的、尖锐的、那横扫一切的独有气质,已然再难寻见。
多么可悲的空话:「伊将永远活在我的记忆里!」这样活着?伊根本不屑一顾。这种活法与古埃及人的做法毫无二致——认为在死者身上抹上防腐的香料便能长久保有他们。难道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让我们接受“逝者已去”这事实吗!人死之后还剩下什么呢?一具尸体、一团回忆、一条幽魂(有人这么说);这些全是嘲弄和吓人的说法,只是「死」这个字的另三种写法。我爱的是卿本人啊!可“永活在记忆里”这句话,听起来却像我梦寐所爱的只是记忆中的伊——我自己心中的一具影像。这有点近乎乱伦。
记得许久以前,一个夏日的早晨,一个心情愉快、体格健壮的汉子骇了我一跳。当时他正拿着一把锄头和一个浇水桶走进教会的墓地。当他转身拉门的时候,向远处两个朋友喊道:“改天见,瞧俺娘去了!”他指的是要去除草、浇水以及清理墓碑的事。我之所以被骇住,是因为他那种表达情感的方式,以及教会墓地的种种做法,一直以来我都觉得难以苟同。然而,由于近来的反思,我开始理解,如果有人愿意认同这个汉子的做法 (我不能),倒也不无道理。—块6X3平方尺的花圃已经变成他的娘了;对他而言,那就是娘的象征,是与娘之间的连结,照料这片花圃就是看望娘。从某个方面看,这难道不比在记忆中保存、抚爱一个影像更好吗?墓碑和影像的功用一样,都是难以挽回之物的连结,都是难以想像之物的象征。而且,影像还多出一样缺点,它会让你随意摆布;或微笑、或皱眉、或温柔、或放浪、或猥亵、或激辩,它会依着你的心情百依百顺。它是一具任由你操弄的提线木偶。当然,现在的我还没到这个地步,因为伊的真实依然活灵活现;感谢神,那真正的、完全不受我意志控制的记忆,目前还能随时破门而入,把线从我手中扯走。不过,那任人打扮的影像,它对我的一味依顺,注定会与日俱增。而花圃它毕竟是一个实体——顽固、不屈、倔强。噢,这些无疑就是我娘活着时的样子呀。从前的卿,也是这样。
多处运用比喻,排比,成语,作者的描述一下子就生动起来,代入感极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