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悲思恸》(4) 天人永隔

《含悲思恸》(4) 天人永隔

有一些地方,比如卿和我都喜欢的酒吧、树林,曾经见证了我们欢度过的美好时光。刚开始,我很害怕一个人形单影只重访旧地;不过,我又马上改变主意,决定试一试——就像将一位刚刚跌落在地的飞行员再次送上天空那样迫不及待。出乎意料的是,伊已不在身边的感觉无论在哪里都一样,在这些地方并不比在其它地方更明显。思念与地点毫不相关。譬如,如果有个人被完全禁止吃盐,他在任何食物中都不会品出一丁点儿盐味;吃饭将从整体上完全改观,每日每餐通通都失了盐味。同样的道理,我的生活也彻底改变了。伊已消失这件事就像天空一样不偏不倚地弥漫一切,笼盖四野。

不,这样说并非完全正确。有一个地方让我彻底明白了“伊已消失”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地方我无法逃避,它就是我的肉体。当这身体属于卿的良人的时候,它的地位尊贵异常;而它现在却像是一栋无人理睬的空房。不过,别让我欺骗了自己,一旦我察觉这身体出了什么毛病,它又会立即变得重要起来。

癌,癌,癌,一个接一个来!我的母亲,我的父亲,我的妻子。谁会是下一个?

然而,当卿清楚知道自己即将离开人世的时候,对这致命的癌,伊竟然说自己已不再像从前那样恐惧。既成事实的时候,名称以及它所代表的概念,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偃旗息鼓了。对此我深表赞同。重点是,我们所面对的从来不是单纯的癌、战争、悲伤(或快乐)本身;我们所面对的是随之而来的每一时每一刻,以及在这个过程中各式各样的起起落落。最美好的时刻,总会点缀着扫兴的瑕疵;最糟糕时刻,也会闪烁着美好的影子。“从事物的本体我们了解不到它的全貌,” 这种说法必须加以更正,因为“事物的本体”理应涵盖起起落落的整个过程,而不是简单的名称或概念。

当所有的希望全部破灭之后,我们还在一起度过了一段极其高兴、极其快活的时光!这真的令人难以置信!最后一夜,我们一起聊天,那么不知疲倦,那么平静安稳,那么营养丰富!

所谓的「在一起」,却并非完完全全在一起,因为「夫妻一体」也有局限。你无法真正去分担另一个人的软弱、惧怕、或疼痛。当另一半难受的时候,你可能会感同身受,在想象中你甚至觉得“自己所感到的难受”与“对方所经历的难受”一模一样(当然我对此深表怀疑)。即便真是这样,区别仍然很大。以我方才提到的惧怕为例,它指的是纯粹动物性的惧怕,是有机体在遭到毁灭时的畏缩,是那种窒息的感觉,像只笼中之鼠的感觉。这种惧怕的感觉是无法迁移的。两人要想做到感受相同,在思想上容易,在身体上较难,在伴侣的身体上更难实现。经年累月,伴侣已经被他们之间各样爱的管道训练成型,他们的肢体对彼此的感觉并不是一模一样,而是互补、相关、甚至是相反的。对此我俩都深明其理。我有我的愁苦,干卿底事?伊有伊的愁苦,与我无关。伊的愁苦结束之时,可能正是我的愁苦进入全盛之期。

我们以前一直走在方向相反的路上。这一残酷的真相,这一可怕的交通规则 —— 「你,太太,向右走;你,先生,请向左」—— 它仅仅是分离,或者死亡,的一个开端。

这样的分离,我想,正是所有人的结局。我一直以为卿和我被这样生生拆开应是特别不幸。但是,天下有情人有谁能够幸免呢?有一次,伊对我说:「即使我俩正好在同一瞬间去世,就像我们现在这样肩并肩地躺在一起,我们还是面临一样的分离——这与你所害怕的另一种情形毫无二致。」当然,伊这样的说辞自己并不真正清楚,我现在也没搞明白。不过,当时伊已濒临死亡,其言也善。伊曾常常引用一句话「孤身而来孤身而去」—— 说,死的感觉就是这样。死亡难道还有其它的味道?那绝对不可能!时间、空间、和身体,这三者是伊和我赖以结合的本体,是我们赖以沟通的电话线。把其中一端剪断,或同时剪断两端,无论如何,通话都必定终止,不是吗?

除非在剪断的瞬间,现有的沟通途径能立刻被另外一种替换——方式虽然迥异,却有相同的通话功能。可问题是,有什么合情的理由要切断原来的沟通途径呢?难道神是一个滑稽的活宝,前一刻刚用鞭子打掉你嘴边的一碗汤,只是为了下一刻再给你一碗同样的汤?甚至大自然都不屑这样滑稽;同一个曲调她从来不会弹奏两次。

有人不可理喻,说:「根本没有死亡」,或「死亡无所谓」。算了吧!死亡实际存在,而且,实际存在的事都有所谓。任何事情,只要发生就会产生后果;这个已经发生的事情以及事情的结局都是无法挽回、无法逆转的。说死亡无所谓,何不干脆说诞生也无所谓!我抬头张望夜空,在这浩瀚无边的时空里,即使我有办法穷尽搜索,也不能寻到伊的容颜、伊的声音、伊的抚摸。有什么比这更确定的呢?卿死了,卿真的死了。死这个字难道那么难学?

我没有一张照片可以一览伊的好。在我的脑海里,我甚至无法清晰地勾勒出伊的容颜。可是,今天早上我在人群中见到的一个陌生人那张古怪的脸,在晚上闭起眼睛的时候,仍能完全活现在我的脑海里。毫无疑问,这解释起来相当简单。我们经常在各种不同的场景中观察自己身边最熟悉的脸庞,包括许多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光度、不同的表情——有的在走路、有的在睡觉、有的在笑、有的在哭、有的在吃饭、有的在交谈、有的在静思——在脑海里所有这些印象全部聚合重叠在一起,互相抵消的结果就形成了一个模糊不清的面容。不过,卿的声音依然清晰生动。那铭刻在记忆中的声音在任何时刻响起,都能立时把我变成一个啼哭的小孩,呜咽不停。

1 Comment

  1. 马春杨

    真的想知道作者最终是否疗愈了自我。

Comments are clos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