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开始理解,为什么悲伤会有一种悬空的感觉。这种感觉归因于许多习以为常的事情忽然同时遇挫。长久以来,日常所思、所感、所行,一桩接一桩,全都以伊为目标。现在,目标消失了,而我出于惯性却继续搭箭上弦,很快惊觉人已离去,才不得不把弓搁下。习惯告诉我,许多途径的尽头都是卿。我就踏上其中一条去寻伊,猛然见到的却是不可逾越的边境栏杆。呜呼!那许多曾经的通途啊,如今全被路障拦阻!
许多的通途——是因为有许多的角色被一个好妻子同时担当。对我而言,卿无所不是。卿是我的女儿我的母亲,我的学生我的老师,我的臣我的君。同时,还一直兼任我信任的同志、朋友、船伴和战友。作为我的妻子,伊同时又能象任何男性朋友那样(我不乏趣味相投的知交)带给我一种兄弟情谊的感觉,也许更强烈。假如没有相爱成婚,我们依然会成天腻在一起,必定会引来闲言碎语。有一次,我发自内心称赞伊具有男性的美德,而伊很快就堵住我的口,问我可喜欢别人称赞我具有女性的美德。亲爱的,多么机敏的应对!不过,你的巾帼气质,的确有点象亚马逊女战士、美丽勇武的女王彭忒西勒亚、和童贞女战士卡米拉。而你和我,都为你的巾帼气质颇为得意。因着你的这种气质被我察觉,你为此也是难掩的欢欣雀跃。
所罗门称他的新娘为妹子。如果一个女人,在某个时刻某种情境里,不能让自己的丈夫脱口而出叫她一声「哥们儿」,这个女人能算是一个完整的妻吗?
对于卿和我的婚姻,我忍不住要喟叹说:「太完美了,所以不能长久。」 不过,这句话可作两种解释。第一种解释,悲观得令人不寒而栗。就好像神一见造物中有两人鸾凤和鸣,便立刻让他们弦断声绝——「此情不应在人间」。也可以把神比作社交酒会中的女东主,一旦发现有两位客人露出倾心交谈的迹象,便立刻把他们分开。另一种解释,这句话也可能意味著「这个婚姻在人间已经足够完美,不可能再好了,所以没有必要再延续下去。」就好像神说:好了,你们已精通此艺,我心甚喜。现在,你们马上要进入下一步。」当你已经学会如何解二次方程,而且得心应手,老师不可能让你在此逗留太久,他会催促你更上一层楼。
人类的确是在学习中成长。在两性之间,或隐或现,确实存在着刀光剑影;这种对峙只有婚姻才能调和。当我们男人在女人身上看见光明磊落、伸张正义、和侠义性情,便称之为「男性化」,这是一种傲慢。当女人形容一个男人的敏感、细腻、温柔为「女性化」时,这是同样的傲慢。不过,那些大男子主义和大女子主义者所拥有的人性,必定相当贫乏、偏狭、和片面,以致于将自己隐藏的傲慢显露出来。幸而婚姻是根治的良药。一男一女合在一起,成为一个完全的人。「神按着自己的形像造人」。就这样,男女两性的婚姻结合——看似自相矛盾,反而把众人带离了性别的辖制。
风云突变,夫妻中的一个亡故了。于是我们认为爱情被从中截断,犹如圆舞曲到了半场却骤然中止,或含苞欲放的的鲜花不幸被连枝折去——总之,就是某物被拦腰切断因而失去了它应有的形体。对此,我有不同看法。倘若,正如我自己趋于相信的,死者也能感受到离别的痛苦(这也许只是他们在炼狱中所要承受的痛苦之一),那么,对两个彼此相爱的人而言,对天下所有伉俪而言,丧亲之痛将毫无例外地成为他们爱情体验中不可或缺的一环。结婚之后是丧偶,正如订婚之后是结婚、夏天之后是秋天一样正常。整个过程并非被从中截断,而只是紧接着进入下一个阶段;圆舞曲没有被中断,而是转入下一回旋。当所爱的人活着时,我们为她「忘我」。然后,整部舞曲中的悲情一幕来临;这时,虽然她不再以肉身存在,我们仍需学会继续「忘我」地去爱——她本人,而不是回头去爱自己的过去、自己的回忆、自己的悲伤、自己的忘却悲伤,或者说——我们私己的爱。
运用大量的比喻让读者更好的理解和感受意外的发生,并不是中断,而是想圆舞曲一样进入了下一个回转和延续。圆舞曲之所以优美或震撼或或百转千回或绕梁三日而不绝,在于它的跌宕起伏,在于它所传达的故事和意境,在于听者或舞者身临其境的感受!